第166章 少年梟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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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具體說到儂智高這個人以及因他而起的這場戰爭之前,我們首先要說到的是他的祖父儂民富。
    唐宋時期,在今天廣西的西南部和越南北部的廣闊山地裏生活著一群人,他們正是古壯族人的一個重要分支。唐宋的官方記載裏將其統稱為“俚僚”或“蠻僚”,而儂民富所在的這個分支則以其所在地的地名被宋人稱之為“廣源蠻”。廣源是當時的一個州郡名,其治所位於今天的越南高平省廣淵縣,在行政上它隸屬於北宋廣南西路的邕州管轄。說是管轄,但實際上北宋對其並無實際控製權,當地連一個宋朝的官員和駐軍都沒有,它是當時北宋的又一個純粹的羈縻州。
    由於此地遍布險山惡水再加上族人皆未經教化以至其民風異常剽悍,因此這就讓此地成為了一個三不管地帶。無論是之前強盛的大唐還是後來五代十國時期的南漢,也無論是重塑山河的大宋還是趁著中國分裂而在交州割據自立的越南各個封建王朝,這中間的各位皇帝幾乎都無一例外地默認了這一地域近乎完全獨立的狀態。
    我們這裏需要了解的是,這塊地域並不是作為一個統一的整體而存在,這裏其實是多股勢力並存且相互間時常爆發衝突。對於當時的中國和越南的那些皇帝們而言,這就是其邊境地帶的一塊無法實際掌控的不毛之地,隻要你們這些山裏的蠻人不出來打劫放火,那麽一切就隨著你們想怎麽玩就怎麽玩。
    在趙光義時期,由於儂民富是當地的一個大酋長且主動向宋朝稱臣納貢,他也因而被宋朝加封為檢校司空、禦史大夫、上柱國。毫無疑問的是,當地的那些與儂民富地位相等的酋長也相應地受到了宋朝的冊封。到了宋真宗時期,儂民富的其中一個兒子儂全福被宋朝冊封為儻猶州今廣西天等縣)的知州。不要誤會,這個儻猶州其實也不在宋朝的實際控製之下,它仍然是表麵上隸屬於邕州管轄的一個羈縻州。
    儂全福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在儻猶州站穩腳跟並漸漸壯大起來之後,他開始蓄謀擴大自己的地盤和實力。老鄉見老鄉,背後開黑槍,儂全福舉目四望最終把貪婪的目光聚焦到了自己的弟弟儂存祿以及自己的小舅子儂當道身上。這兩人前者占據著萬涯州今越南高平廣淵境內),後者則占據著武勒州今廣西扶綏縣),儂全福的如意算盤就是把這二人的地盤全都扒拉到自己的手裏。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用了什麽手段,反正他在同一天之內幹掉了自己的弟弟和小舅子,然後將此二人的地盤據為己有。由此,儂全福成了當地最大的軍閥和土豪。之所以要說他是土豪,這原因就在於他的轄境裏有金礦,這也導致很多人都紛紛跑到他的地界上去挖礦淘金。在那個時代,人口就是財富和國力的保障,儂全福現在是有錢有地又有兵,他的野心也跟著膨脹了。
    這裏特別要交代的一點是,在唐宋時期,廣源州全境都與交趾毫不相幹。也就是說,如今的越南高平省即使是在交趾建國之後也不屬於它的領地,廣源這個地方是幾十年後的公元1079年宋神宗為了安撫剛被宋朝打得瀕臨亡國的越南李氏王朝而特意將其賜給交趾的。
    單獨說這事隻是為了說明儂全福當時的處境,它雖然在名義上和形式上歸宋朝管理,可實際上此時的越南李氏王朝才最是讓他感到恐懼。說白了,廣源這個地方對宋朝來說可有可無,十個廣源也未必頂得上內地的一個郡縣的財富,趙禎甚至這輩子都不會瞅它一眼,可這地方對越南李氏王朝來說就不是這麽一回事了。對於又窮又橫且又狠的人來說,麻雀肉也是肉,照樣讓他垂涎欲滴。於是乎,麵對越南李氏王朝對其頻頻投來的貪婪目光,為了自保的儂全福一麵對宋朝稱臣納貢,一麵也以幾乎同等的規格小心地伺候著越南的李氏王朝。可是,這一切隨著儂全福實力的越發壯大而發生了改變,他覺得自己現在根本無需仰交趾人的鼻息而活,他認為自己的翅膀已經硬了。
    公元1029年,趁著交趾國新老王位更替且政局不穩之機,儂全福在其境內正式建國,名曰“長生國”。他自稱“昭聖皇帝”,然後冊立自己的妻子阿儂為皇後,冊封自己的兒子儂智聰為皇太子,另一個兒子、年僅四歲的儂智高也被封為南衙王。在這之後,儂全福便斷了對交趾國的朝貢。
    十年後的公元1039年,在鏟除了國內的叛亂勢力並坐穩了皇位後, 越南李氏王朝的第二任皇帝、李公蘊的兒子李德政又名李佛瑪)決定對十年來拒不朝貢且越發囂張的儂全福進行征討。
    在宋朝這個巨無霸麵前,李德政或許不敢有什麽過多的癡心妄想,但對付這個儂全福他覺得自己的實力還是綽綽有餘。果不其然,在李德政的大軍麵前,儂全福毫無還手之力,他不但丟了自己的“江山”,而且近乎於被李德政給連根拔起。這一戰儂全福以及他的太子儂智聰被交趾人生擒,他身邊的人唯有他的妻子阿儂帶著當時年僅十四歲的儂智高逃出生天,所謂的“長生國”就此覆滅。
    儂智高的母親帶著他四處亡命以致生活難以為繼,不久之後她就被迫改嫁給了一名商人。看樣子這對苦命的母子似乎終於能夠有所依靠了,然後從此安然度過此生,可儂智高卻偏要逆天改命。他本就對母親的改嫁心懷不滿,再加上自己的父親和大哥此時還在交趾人那邊困身於牢籠之所,於是他在某天幹了一件讓人瞠目結舌的事——年僅十四歲的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這個繼父。當他母親責問他時,他義正辭嚴地反問道:“我的娘啊,一個人怎麽能夠有兩個爹呢?”
    如果我們就此認為儂智高隻是一個生性凶殘的野少年,那可就錯得離譜了。從小就心高氣傲的儂智高一直沒忘記自己的身份,更沒忘記他的父親和兄長還在交趾那邊受苦受難。在殺死自己的繼父兩年後,也就是公元1041年宋朝和西夏正打得熱火朝天時,年僅十六歲的儂智高帶著母親重新回到儻猶州並召集自己父親的舊部再次建國,國號“大曆”。
    當了皇帝的儂智高還是比較理智的,為了贖回自己的父親,他派人給李德政送去了大量的黃金。可是,李德政不知何故竟幹了一件很不地道的事,他收下了儂智高的黃金但卻把儂全福給砍了腦袋,最讓人搞不明白的是,他事後竟然還將儂全福的首級命人帶給了儂智高。李德政這意思無疑就是告訴儂智高:你的錢交晚了,人已經被我殺了,為表歉意,我現在特將你爹的腦袋送還給你,如此也算是你這點黃金還是起了些作用。
    可想而知,當儂智高看到自己父親的首級時其內心有多麽的悲痛欲絕,而他心底驟然升起的憤怒之火也是隨即不可遏製地開始熊熊燃燒了起來。自此,儂智高開始對交趾頻頻襲擾,而這自然同樣也讓李德政大怒。於是,李德政再次派兵前去征討儂智高。
    在絕對實力的麵前,儂智高重複了他父親的命運——兵敗被俘。詭異的是,李德政這時候的操作手法再次出人意料,這個純漢人血統的越南皇帝突然腦子抽筋決定要對儂智高講一講儒家的仁德,他不但沒有殺儂智高,而且還把儂智高給放了回去並封其為廣源州知州,此外還將廣源周邊的一些土地也一並交給儂智高管理。李德政對此的解釋是要以德服人,以免激起廣源人連綿不絕的反抗。這是不是讓人感覺很是無語?這時候你李德政知道要以德服人了,當初殺儂全福的時候你怎麽就沒想起要以德服人呢?
    請恕我直言,李德政這天如果直接一刀砍了儂智高該多好,要不然也不會有後來他帶給宋朝的那場劫難,李德政的這一手軟將會讓宋朝用數以萬計的軍民用生命為其買單。
    兩年後的公元1043年,李德政鑒於儂智高近來表現良好又給他加官為“太保”並授其金印,但實際上儂智高根本沒有對李德政感恩戴德。公元1045年,已經二十歲的儂智高將自己的大本營遷往安德州今廣西靖西市) ,隨後他再次建國稱帝,名曰“南天國”,年號“景瑞”。
    當年宋朝對李德明和李元昊父子的種種僭越之舉視而不見,其目的就是不想過度刺激李氏父子,李德政這時候對儂智高也是這種態度:你儂智高稱帝不算什麽,反正你就那點實力,隻要你不公開跟我作對就行。
    鴕鳥政策和鴕鳥心態終究會讓人吃大虧,李德政對儂智高的容忍和放縱其後果就是讓其在隨後的幾年裏再次獨霸一方,而且儂智高此時的實力絕對遠勝於他的父親儂全福。這是一個有著刻骨銘心的仇恨以及經曆過人生超級慘敗的年輕人,幾年來的臥薪嚐膽終於讓他有了再次叫板李德政的實力,他像自己的父親那樣再次拒絕向李德政稱臣並公開與其決裂。
    養虎終成患, 李德政這時候也放棄了對儂智高的所有幻想。公元1048年,李德政命大將郭盛溢帶兵前去征討儂智高,這一次他發誓決不再對這個狼崽子手軟。可是,意外發生了, 郭盛溢這一次居然被儂智高的軍隊給打敗了,他最後是帶著敗兵狼狽而歸。
    李德政在憤怒,而儂智高則在繼續膨脹。趁著李德政集結力量準備再次出兵攻打他的這個時期,狂妄的儂智高居然鬼迷心竅地打起了宋朝的主意。
    相比交趾,同樣是近在眼前且觸手可及的宋朝在儂智高的眼裏可是富多了,簡直是富得流油。這其實也不奇怪,山溝裏出來的人看見鐵嶺這種大城市都會歎為觀止,至於上海更是會讓其瞠目結舌。同理,當時的邕州盡管在整個宋朝其實談不上什麽大城市,可在儂智高的眼裏這已經是他所見過的天花板了,而如果他能去一趟開封估計他更是會當場暈倒。不過,此時的儂智高隻知道邕州是個好地方。為此,儂智高於公元1049年9月派人以土匪進城的形式去“大城市”邕州打了一回牙祭,而且收獲頗豐。
    身處夾縫之中但卻敢於同時招惹並激怒交趾和宋朝,儂智高不可不謂“膽識過人”。無知者無畏,這話還真的是放之天下而皆準。
    盡管儂智高這次隻是一次小規模的騷擾,但趙禎在得到當地官員的奏報後還是給予了相當程度的重視。除了命令邕州加強戒備外,趙禎還下詔江南、福建等地的兵馬提高警惕並隨時準備增援邕州。
    次年的公元1050年2月,李德政集結重兵再次征討儂智高。麵對來勢洶洶的交趾大軍,儂智高這回選擇跟對方玩起了遊擊戰,他可不想再當一回俘虜。這一招果然很有效,在山溝裏逛了好些個來回後,交趾軍隊隻能是草草地對當地來了一個燒光和搶光政策,然後撤軍而回。
    得罪了交趾的後果當然很嚴重,儂智高此刻也體驗到了李繼遷當年那種被宋朝逼得居無定所且整日擔驚受怕的日子。惶惶之下,他想到了抱大腿。抱誰的大腿呢?當然不是隔壁的大理,而是比大理和交趾的大腿還要粗一萬倍的宋朝。
    恰好在這個時候,因為交趾發兵攻打儂智高,所以宋朝廣南西路的轉運使蕭固便派邕州的指揮使亓qi)贇帶了一隊人馬深入儂智高的地盤前去查探軍情。這位亓將軍可能也是立功心切,他的任務是偵查,可他卻一時激動主動去攻擊了儂智高的人馬。丟人現眼的是,亓贇這夥人不但戰敗而且還當了對方的俘虜被押到了儂智高的麵前。
    打仗雖然是個弱雞,但亓贇的口才卻是相當一流。儂智高問他是來幹什麽的,亓贇對自己粗暴且愚蠢的行為避而不談,他轉而對儂智高大談當前的“國際形勢”:“既然你現在得罪了交趾,而且你又打不過交趾,那你眼下就隻有一條道路可走,那就是向我們大宋請求歸附。隻要你有了我們大宋做靠山,那交趾又豈敢動你一根汗毛?”
    在亓贇的一頓忽悠之下,儂智高不禁是心花怒放。他正愁找不到歸附宋朝的門路,可老天爺竟然給他送了一個亓贇過來,這簡直就是想睡覺就給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