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家門，趙倩看見母親正窩在沙發裏刷短視頻。手機屏幕的光映在母親淚痕斑駁的臉上，某部狗血愛情劇正播放到高潮處。
    "媽，我有事跟你說。"趙倩站到母親麵前。
    倩母頭也不抬："你說。"
    趙倩伸手按下母親的手機，平靜說道："我爸腦出血，在醫院。我剛去看過他。"
    手機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倩母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猛地抓住趙倩的手，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林大偉。
    "你一早出去就是……他現在怎麽樣？快帶我去看他！"倩母的聲音尖利得不似人聲。
    趙倩僵在原地。她預想過母親會震驚、會憤怒，甚至可能會如釋重負，卻唯獨沒料到會是這般急切的關心。那些準備好的說辭突然卡在喉嚨裏，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醫院的走廊似乎比剛才更長了。倩母的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小跑著衝進了病房。在看到趙慶林的瞬間，她整個人撲倒在病床上。
    "你這個沒良心的！怎麽說倒就倒了！"倩母的拳頭捶打著丈夫的胸膛，哭聲撕心裂肺，"你答應過要給我買別墅買豪車的……你答應過要讓我和倩倩過好日子的……"
    倩母每一聲哭喊，都像刀子在她心上反複攪動。那些年倩父帶回家的"陽光工程"宣傳冊、"1040工程"的承諾書，不管倩父多麽苦口婆心地洗腦，倩母從未相信過那些所謂的發財夢。然而，此刻，倩母卻用那些不切實際的承諾呼喚著倩父的醒來。
    趙倩站在門口，像被雷劈中般動彈不得。那些她以為完全可以磨滅夫妻感情的一樁樁一件件，原來在母親的心中，都敵不過父親曾經的好。
    "媽……"她艱難地走上前，扶起哭到脫力的母親，"醫生說，爸爸的出血麵積太大，繼續治療隻是……"
    "你閉嘴！"倩母突然暴怒地推開她，"他是你爸！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在，我們就是完整的一家三口！"她瞪著溜圓的眼睛看著趙倩，聲音顫抖，"這家醫院治不了，可以去更好的醫院……沒錢看病，我可以把庫城的房子賣了……"
    趙倩感到一股熱血直衝頭頂："這已經是全國最好的醫院了！你還想去哪裏治？他害我們害得還不夠慘嗎？你真得要為他把自己的所有都搭進去嗎？"她的聲音在走廊上回蕩。
    "你這個不孝女！"倩母揚手就要打她，被林大偉及時攔住，"你忘了小時候發燒，是誰背著你跑三裏地去醫院？忘了你考上重點大學那天，他高興得挨個親戚打電話通知？他隻是想讓我們過上好日子才走錯了路啊！"
    趙倩如遭雷擊。她看著母親涕淚橫流的臉，突然意識到在死亡麵前，所有的過錯都被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金邊。將死之人，總是容易被原諒。
    林大偉扶著癱軟的倩母坐下："阿姨，您冷靜想想，如果叔叔有意識，他會怎麽選？"
    倩母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斷斷續續的抽噎。趙倩在她身旁坐下，輕輕摟住那單薄的肩膀。母親身上的味道還是那樣熟悉，混合著薰衣草味道的洗衣液和廚房油煙的氣息。
    "媽，"她的聲音柔和下來，"爸爸一定希望我們記住的是他背著我看病的夜晚，是他為我考上大學開心的樣子，而不是……"她看向病床上那個麵目全非的軀體。
    倩母的顫抖通過相貼的身體傳來。監護儀的滴答聲從病房裏傳出，像是某種倒計時。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倩母突然說，聲音輕得像羽毛。
    趙倩的眼淚終於落下來。她多希望爸爸從來沒有接觸過傳銷，還是從前的樣子啊。可是，那樣的記憶越來越模糊，被傳銷洗腦後的倩父完完全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偏執、貪婪、虛偽、狂妄……
    "媽媽……"她緊緊握住母親的手，"或許在另一個世界，爸爸才能實現他那些白日夢……"
    倩母的眼淚大顆大顆砸在他們交握的手上。良久，她極輕地點了點頭。
    簽完放棄治療同意書的那一刻，趙倩感到一種奇異的空虛。沒有想象中的如釋重負，也沒有預想中的悲痛欲絕，隻有一種鈍鈍的麻木感。
    監護儀的警報聲響起時，倩母撲在丈夫身上哭得撕心裂肺。趙倩站在一旁，發現自己竟然也流下了眼淚。為那個記憶裏會把她扛在肩上的父親，為那個被傳銷夢毀掉的男人，也為那個永遠給不了妻子豪宅的丈夫。
    走出醫院時，夕陽正沉入地平線。倩母靠在趙倩肩頭，整個人仿佛縮水了一圈。林大偉默默跟在後麵，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媽，"趙倩輕聲說，"等辦完手續，我帶你出去走走吧。你不是說旅行的感覺很好嗎？"
    倩母沒有回答，隻是更緊地握住了女兒的手。
    回到欣欣家園，安頓好母親躺下，趙倩的手被林大偉拉起。一路下樓、上車、開車，趙倩木然地跟著。
    林大偉將車停在海岸邊時，夜色已經浸透了天空。引擎熄滅後，車內隻剩下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響，一陣一陣，像是某種無言的歎息。趙倩依舊沉默，目光穿過擋風玻璃，落在遠處模糊的海平線上。她仿佛在思考什麽，又仿佛隻是任由思緒飄散，像一葉浮萍，無根無依。
    林大偉沒有催促她，隻是輕輕解開安全帶，繞到副駕駛，拉開車門，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趙倩的手指冰涼，但並未掙脫。他牽著她，一步步走向岸邊嶙峋的礁石。海風帶著鹹澀的氣息，吹亂她的長發，她仍是一言不發，任由他帶著自己坐下。
    當林大偉將她攬進懷裏時，趙倩的身體微微僵硬了一瞬，但最終沒有推開。她的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呼吸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麽。林大偉低頭看她，發現她的睫毛微微顫動，像是強忍著某種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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