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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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小和周成業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到了相似的警惕。為首的中年人似乎察覺到了他們的遲疑,從懷中取出一枚銅製徽章——那是當年沈教授在碼頭交給他們的接頭信物。
\"這是......\"周小小接過徽章,指腹摩挲著背麵熟悉的刻痕,那是她父親生前慣用的標記手法。
\"沈教授最後托付給組織的。\"中年人壓低聲音,\"他說等你們回來,要帶你們去看一樣東西。\"
他們被帶到北平西郊一座青磚小院。推開吱呀作響的雕花木門,周小小突然停住了腳步——院角那株瘦弱的山楂樹正開著零星的白花,樹下擺著幾個熟悉的樟木箱。
\"這些是......\"周成業的聲音有些發抖。
\"當年你們父母和陳叔護送的那批文物。\"中年人打開最上麵的箱子,露出包裹嚴實的青銅器,\"沈教授用命保住了它們,現在終於能光明正大展出了。\"
周小小蹲下身,指尖輕輕碰觸青銅器上的紋路。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那個雨夜,父親最後一次撫摸她頭頂的溫度。一滴淚砸在青銅饕餮紋上,暈開成小小的水窪。
\"還有這個。\"中年人遞來一個牛皮紙包。周小小顫抖著拆開,裏麵是半本燒焦的日記,扉頁上母親娟秀的字跡依稀可辨:\"給小小,願你永遠記得真相。\"
當晚,兄妹倆坐在山楂樹下。周小小把野山楂籽埋進樹根旁的泥土,周成業則翻看著母親殘缺的日記。月光透過樹葉的間隙,在他們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哥,我們接下來......\"
\"留下來。\"周成業合上日記,目光堅定,\"把父母和陳叔、沈教授他們沒做完的事做完。\"
三個月後,故宮新建的文物展廳裏,周小小正給參觀的學生們講解青銅器的來曆。她穿著淺藍色的工作服,胸前別著那枚銅徽章。展廳中央的玻璃櫃裏,靜靜陳列著那批曆經劫難的文物,旁邊的說明牌上寫著:\"1948年,由周明德等愛國人士冒險護送出滬......\"
下班時分,周成業抱著資料匆匆趕來:\"小小,檔案館又發現了一批當年的文件!\"他的眼鏡片上反射著夕陽的餘暉,恍惚間讓周小小想起另一個戴眼鏡的身影。
走出故宮神武門時,晚風送來淡淡的花香。周小小突然駐足回望,暮色中的紫禁城巍峨莊嚴,飛簷上的脊獸沉默地守護著這片天空。
\"看,山楂樹結果了。\"周成業指著路邊一株野樹。紅豔豔的果實綴滿枝頭,在晚霞中像一粒粒小小的火種。
周小小摘下一顆放進嘴裏,酸甜的滋味在舌尖漫開。她望著長安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輕聲說:\"我們回家了。\"
秋意漸濃時,故宮的銀杏葉鋪滿了角樓的青磚。周小小蹲在樹下整理文物標簽,忽然聽見一陣熟悉的童聲——幾個背著書包的孩子正圍著展櫃嘰嘰喳喳,指著那批青銅器爭論上麵的花紋。
“這是饕餮紋,”她忍不住走過去,拿起放大鏡遞給最矮的男孩,“你看這眼睛,古時候的工匠覺得它能保護寶物呢。”
男孩仰起臉:“姐姐,這些寶貝是怎麽來的呀?”
周小小望向展櫃旁的說明牌,指尖輕輕劃過“周明德”三個字。陽光穿過窗欞落在她肩頭,恍惚間竟與多年前新加坡校園裏的鳳凰木光影重疊。“是很多人用生命換來的,”她輕聲說,“他們相信這些東西應該屬於我們的國家和民族。”
身後傳來腳步聲,周成業抱著一卷圖紙走來:“檔案館的文件整理好了,當年護送文物的路線圖終於拚全了。”圖紙在展台上鋪開,曲曲折折的線條從上海延伸到北平,像一條沉默的長河。
“沈教授當年就是在這裏接頭的。”周成業指著圖上一個紅圈,“還有陸編輯、林先生……他們的名字都該加進去。”
周小小忽然想起那本筆記本。這些年它一直鎖在抽屜裏,最後一頁的山楂樹早已被摩挲得發亮。她轉身跑回辦公室,取來筆記本翻開:“你看,我早就記下來了。”
泛黃的紙頁上,沈教授的眼鏡、陸編輯的鴨舌帽、林先生的長衫,甚至周伯藥鋪裏的藥杵,都被畫得清清楚楚。周成業的手指停在最後一行字上——“1952年秋,故宮的山楂樹結果了”。
“明天去趟西郊吧,”他抬頭說,“給那棵樹澆點水。”
青磚小院的門還是老樣子,隻是山楂樹已長得枝繁葉茂。周小小提著水桶站在樹下,看著紅豔豔的果實墜彎枝頭,忽然發現泥土裏冒出幾株新芽——是當年她埋下的野山楂籽發了芽。
“原來它們一直都在。”她蹲下身,指尖碰了碰嫩綠的葉片。
周成業在一旁整理帶來的花束,碑石上“沈公諱誌遠之墓”幾個字被雨水洗得清亮。“上個月收到香港的信,”他輕聲說,“陸編輯退休了,還惦記著問文物展出的事。”
風吹過樹梢,果實碰撞的聲音像極了多年前上海弄堂裏的銅鈴聲。周小小望著遠處的西山,忽然明白沈教授說的“回到該在的地方”,從來都不隻是文物。
回城的路上,公交車經過長安街。周小小望著窗外掠過的人群,有背著畫板的學生,有推著自行車的老人,還有抱著孩子的母親。陽光落在他們臉上,每個人的笑容都那樣安穩。
“你看,”她碰了碰周成業的胳膊,“他們都在好好生活。”
周成業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眼裏映著街旁的紅燈籠。車到站時,正趕上小學放學,孩子們舉著糖葫蘆跑過,紅豔豔的糖衣在夕陽下閃著光,像極了那年公海上的北鬥星。
周小小忽然笑了,從口袋裏摸出兩顆野山楂,遞一顆給哥哥。酸甜的滋味漫過舌尖時,她想起很多年前那個暈過去的夜晚,想起新加坡的鳳凰花落滿船,想起舊金山港的晨光鋪成金色的路。
原來所有的跋涉,都隻是為了這一刻——站在屬於自己的土地上,看山河無恙,人間皆安。
暮色漸深時,故宮的角樓亮起了燈。周小小鎖好展廳的門,轉身看見周成業正對著那批青銅器拍照。“發給誰?”她問。
“給林先生寄去,”他晃了晃相機,“讓他看看,這些東西真的回家了。”
晚風穿過朱紅的宮牆,帶來遠處胡同裏的叫賣聲。周小小抬頭望向星空,北鬥星依舊明亮,隻是這一次,它照著的是真正的故鄉。
又是一年春深,故宮的海棠開得如雲似霞。周小小正在展廳裏核對新入藏的文獻,忽然聽見門口傳來熟悉的招呼聲——陸編輯拄著拐杖站在晨光裏,身後跟著個戴眼鏡的青年。
“陳先生!”周小小快步迎上去,眼眶瞬間熱了。老人比信裏的照片消瘦些,鬢角全白了,可眼神依舊清亮,像當年香港報館閣樓裏的燈光。
“來看看老朋友。”陸編輯拍了拍她的手,目光掃過展櫃裏的青銅器,突然紅了眼眶,“沈先生要是能看見這光景,該多好。”
青年是陸編輯的孫子,正舉著相機拍攝說明牌上的名字。“爺爺總說,這些名字背後藏著最亮的光。”他笑著遞給周小小一張照片,“這是新加坡的林先生托我帶來的,他種的鳳凰木開花了,說像你們當年埋的山楂樹。”
照片裏的鳳凰木紅得熾烈,樹下立著塊小木牌,刻著“勿忘來路”四個字。周小小忽然想起那本筆記本,轉身從辦公室取來,輕輕放在陸編輯麵前。
“您看,”她翻開泛黃的紙頁,“我們一直記著呢。”
陸編輯的手指撫過沈教授的眼鏡素描,忽然指著角落一行小字:“這是……”那是周小小當年偷偷寫的,“願如星火,照亮歸途”。
那天傍晚,周成業帶著檔案館的新發現匆匆趕回。一卷泛黃的電報底稿在展台上鋪開,是沈教授犧牲前發出的最後訊息,字跡被血水暈開,卻依舊能辨認出末尾的話:“文物已妥,後繼有人。”
“檔案館說,這是當年截獲的密電,一直沒找到對應線索。”周成業的聲音有些發顫,“今天核對路線圖才發現,發報地點就在西郊那座小院。”
暮色漫進展廳時,周小小忽然想去看看那株山楂樹。三人穿過宮牆,走到神武門外的路邊,當年那株野樹已長得粗壯,枝頭綴滿青澀的果實。
“埋在這裏吧。”陸編輯從隨身的布包裏取出個小鐵盒,裏麵是周伯臨終前托人捎來的山楂籽,“他總說,等你們安定了,要把念想種在故土上。”
周成業挖坑時,周小小蹲在樹下整理那本筆記本。陸編輯的孫子忽然指著最後一頁的山楂樹問:“這樹上怎麽畫了好多小星星?”
“因為每顆星星,都是守護過它們的人呀。”周小小笑著說,指尖拂過紙頁上的光斑——那是多年來陽光透過樹葉,在筆記本上留下的印記,像無數雙溫柔的眼睛。
陸編輯要回香港那天,周小小去站台送行。老人塞給她一個信封,裏麵是張泛黃的船票,是當年“翡翠號”的客票存根,背麵有沈教授的字跡:“此路雖遠,終有回甘。”
火車開動時,周小小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夜晚,沈教授在甲板上說的話。她望著窗外掠過的田野,忽然明白所謂“回甘”,從來不是某一刻的抵達,而是無數人用腳步丈量過的長路,是此刻鐵軌延伸的方向,是孩子們在展廳裏好奇的提問,是陸編輯孫子鏡頭裏越來越清晰的山河。
回到故宮時,暮色正濃。周成業在展廳門口等她,手裏舉著顆剛摘的山楂果。“嚐嚐?”他笑著遞過來,“比當年上海弄堂裏的甜。”
酸甜的滋味漫過舌尖時,周小小抬頭望向星空。北鬥星依舊明亮,而人間的燈火,早已比星光更稠密溫暖。展廳裏的青銅器在月光下泛著柔光,像在輕聲訴說:所有跋涉過的路,都成了回家的方向。
數年後的一個重陽節,故宮舉辦了一場特殊的展覽。展廳入口處立著麵照片牆,沈教授的眼鏡、陸編輯的鴨舌帽、林先生的長衫、周伯的藥杵……那些曾出現在筆記本上的物件,都被一一陳列,旁邊標注著它們背後的故事。
周小小站在照片牆前,看著一群小學生圍著陸編輯孫子拍攝的鳳凰木照片嘰嘰喳喳。帶隊老師正指著“勿忘來路”的木牌講解,聲音清亮:“這些樹和人,都在告訴我們,有些東西比生命更重要。”
周成業從身後走來,手裏拿著份剛印好的名錄:“各地檔案館匯總的名單終於齊了,當年參與護送文物的一百七十三個人,都記在上麵了。”名錄的扉頁印著那批青銅器的照片,下麵寫著一行字:“獻給所有未及見證黎明的人。”
展廳盡頭,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正對著電報底稿落淚。他是沈教授的學生,當年負責傳遞密電,如今專程從海外回來。“先生總說,等文物展出了,要帶我們去看山楂樹。”老者握住周小小的手,掌心的溫度像極了沈教授當年幫她別袖口時的觸感。
傍晚閉館時,周小小在展廳角落發現個熟悉的身影——是當年那個舉著放大鏡看饕餮紋的男孩,如今已是考古係的大學生。“周老師,”他笑著遞過一張素描,“這是我畫的山楂樹,想掛在展廳裏。”
素描上的山楂樹綴滿紅果,枝頭停著隻小鳥,翅膀上寫著“回家”兩個字。周小小忽然想起那本筆記本,轉身去辦公室取來,輕輕放在男孩手裏:“這個給你吧,比我的故事更完整。”
男孩翻開筆記本時,夕陽正透過窗欞,在最後一頁的山楂樹上投下金輝。那些畫著星星的地方,忽然像真的亮了起來,和展櫃裏青銅器反射的光交相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