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匪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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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前世還是今生,我都沒有見過匪窩,但自從來到漢末,關於匪患的負麵描述便不絕於耳。因此,上山途中一路聽崔州平介紹孔明如何如何治理有方,城北山寨又如何如何井然有序,我心中頗有些不以為然。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山匪自由散漫慣了,即使如今編作軍旅嚴規約束,又能學出幾分模樣來?
我已經做好了看到一個不倫不類的山寨版軍營的準備,可是當規劃整齊的寨子從樹葉掩映中探出一角時,我驚訝地幾乎說不出話來。
城北山脈看似陡峭,實際頂端有一處極大的平坦空地,縱橫數千米,極為寬廣。我的目力有限,站在山寨入口遠望,隻覺人聲鼎沸,欣欣向榮,屋簷連綿好似望不到盡頭。寨前塔樓中卻自有一番戒備景象,哨兵搭弓擺箭,目標鎖定,蓄勢待發。待崔州平交上名牌,方有管事模樣的兵士提著刀迎上來,鐵門緩緩放下,恭迎我們入寨。
走幾步抬頭,恰可以看到寨子門口的旗杆上掛著一麵紅底大旗,上書一個“劉”字,迎風招展,威風凜凜。
這是哪個劉?”我詫異相問,心中已經隱有猜測。
自然是平安王劉曦的劉。”崔州平答道,“上月,石廣元曾建議將此寨改名,名曰平安寨。”
平安王,平安寨。話音在我耳邊唇邊繞了一圈,又囫圇個吞下。暗示已經如此明顯,倘若我再看不出他們已經暗中與劉曦勾結,我就可以去死一死了。
你,孔明,石廣元,還有誰?”即使深知劉曦才幹卓越,我也未曾料到他尚未踏足南陽便能招徠到如此多的荊襄名士,簡直如同開了外掛一般神奇。
崔州平逐一列舉同夥姓名:“水鏡先生,孟公威,郭嘉……呃,就是郭大仙,他乃平安王心腹,當初便是他最早尋上孔明。其餘還有閔息,方濟……”一氣報了十多個人名。這些人中的一部分出生本地望族,拔出蘿卜帶出坑,一人歸附全家投靠,另一部分則是隻身慕名前來,願於險中求富貴,以身家性命豪賭從龍之功。
聽到名單中居然還有酒鋪掌櫃、何大誠的名字,我有種慶幸他們無恙的輕鬆,胸中怒氣卻是怎麽壓也壓不住:“可憐掌櫃娘子和何家老太太憂心如焚,原來竟是你們聯手施展的障眼法,將骨肉至親當猴子耍!”聯想到孔明的有意欺瞞,更覺感同身受,萬般委屈湧上心頭。
崔州平苦笑:“此事說來話長。”
他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欲望,嗩呐吹響的集結號突然在耳邊炸響,高昂嘹亮,輕而易舉就將崔州平的嗓音蓋了過去。我詫異回頭,隻見數不清的年輕軍士正從四麵八方湧向寨中空地,腳步聲隆隆,振聾發聵。“十,九,八,七,六……”一息之後,手提大刀的軍官開始倒計時,士兵們以極快的速度有效卻安靜地集結成百人為單位的方陣,列隊整齊,威風凜凜。
這明顯不是三國的操演模式。若非士兵們身上穿著的山寨版迷彩服太過滑稽可笑,我幾乎會錯以為自己又穿越了一次時空。
可是,非常親切。
待所有士兵集合完畢,軍官命各排報了一遍數,不需提醒,就看到未能及時到位的士兵自覺出列,雙手交握腦後蛙跳百下,禁食一日。崔州平適時作了說明:“這是平安王首創的練兵法。他曾有言,山匪不羈難訓,亂世當用重典,因此令寨中早晚集訓,夜間隨機緊急集合,勤加操練,若有遲到、早退、偷懶、躲閑者,軍法嚴處。”
我站在一旁觀察了片刻,發現這些士兵的訓練方式遠超時代。古人講究家族傳承,將軍們所使用的刀法、劍法雖然高超,但多半承襲自長輩先人,無特殊情況不可外傳。因此,三國人練兵,重整體而輕個體。他們將大部分的精力耗費在列隊和擺陣上,鮮少針對士兵的個人素質進行特訓,所以一遇戰事,遍地炮灰。
劉曦卻不同。即使沒有入過伍,信息大爆炸的二十一世紀仍然為他提供了大量可供借鑒的練兵素材。他深知單兵作戰能力才是勝利之本,因此反其道而行之,費盡心機尋來名家刀法、劍譜,重金聘請武藝精妙之人分解套路,傾囊相授,大受士兵歡迎。為營造取長補短共同進步的氛圍,山寨之中鼓勵軍士捉對搏擊,並定下獎勵機製:經擂台對戰,以一當十者,賞銀十兩;以一當百者,賞銀百兩。重獎之下,軍中競爭切磋蔚然成風,士兵練武熱情高漲,到處都散發出勃勃生機。
走過錯落有致的營帳,孔明的住所已經抬首可見。遠遠的,就看見一個頎長的身影逆光行來,如閑庭漫步般,羽扇綸巾,廣袖白袍,形容不出的優雅,飄逸沉靜。
孔明的五官一直是隨和的,尋不到刀刻般的刻骨銘心,但總能在不經意間撥動人內心深處的向往,如同潤物細無聲的春雨,不知不覺點滴沁入,進駐心底。
我原地立定,注視著他向我不緊不慢地走來。
這種感覺很玄妙,仿佛一切都與數年前我立在草廬門外孤獨地等待他遠遊歸家一樣,又好似一切都已經完全顛覆。孟公威、水鏡先生等人是孔明的昔日師長同窗,但此刻他們全都有意識地落後半步,極其規矩地綴在孔明身後,毫不僭越,固執地劃出人為的鴻溝。
我沉默地看著孔明伏下身去,耳邊蟬鳴嘈雜,和聲響亮:“臣諸葛孔明帥諸將拜見公主殿下,公主千歲!”
軍營中論公不論私,如我所料,孔明是山寨的實際控製人。作為最早投靠劉曦的南陽名士之一,他資曆能力皆不缺,軍師的帽子早已穩穩戴在了的頭上。有真實曆史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事跡作保,劉曦給予的信任毫無保留,他授權他全權代理荊襄事宜,且明確表示“事急可從權,萬事皆可為。”
孔明感激涕零。
他幾乎用了半輩子的時光去尋一個明主,如今得償所願,自然傾力謀劃。在得到劉曦的秘密許可後,他積極聯係好友伊籍,兩人一明一暗合力給劉琦挖了一個坑,促使他和劉琮手足相殘。那封至關重要的劉表舉薦劉琦為嗣子的手書,就是經由孔明之手發往許都的,蔡瑁發覺後命親兵不計一切代價截取信件,可惜卻被孔明反將一軍,兩名死士命喪草廬,孔明與奉茶詐死逃出,直上北山落草為寇。
這半年間發生的事情敘述起來不過寥寥數語,但其中凶險危機,又豈是簡單的描述可以一語帶過。
之前我還疑惑為何伊籍在曆史上名不見經傳,換了個時空卻動作頻頻,頗有要在史書上留下濃重一筆的架勢,如今前因後果一聯係方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劉曦為他創造了發揮聰明才智的舞台,改變了他原有的人生軌跡。
一個人要成就萬世之名,智慧、才幹、決心、誌向、毅力、眼光都是重要因素。伊籍是庸才,所以他仰仗機遇,而孔明是天才,他的才能與決心已經可以令他無視氣運。即使態度溫和,舉止風雅,也難掩孔明骨子裏的強硬。他知道自己要什麽,也能夠鍥而不舍,哪怕拚盡全力,刻意隱忍,耗費一生心血也在所不惜。
但有所得,必有所舍。
聰明者,機關算盡。
我心中五味雜陳:他作出謙恭的模樣,不知是否出自討好皇權的考量,實際已將八年朝夕相處的情誼換做晉升奪利的籌碼?
我不算聰明,但也不至於蠢到開門揖盜。
曾經那個癡戀男神的單純時代,終究是一去不複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