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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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心懷雄心壯誌,但一口氣吃不成一個大胖子,事情還是得要一件一件地做。我接掌新野後放的第一把火,就是命令軍士卸甲,去鄉間幫農戶種田,美其名曰“屯田製”。
屯田的設想古而有之,早在漢武帝時期,車騎將軍長吏趙充國就曾建議在邊防屯田,戍衛與農墾兼顧。建安元年,擊敗了汝南黃巾軍的曹操更是在許昌一帶實行屯田,充實糧庫,積糧供軍。不過,不同於曹操由官方提供耕種土地、“用官牛者,官六私四;不用官牛者,官私對分”的與民分利之術,我推行的屯田製雖不提供耕地、牛馬等生產資料,卻也不向農戶征收分文租稅,隻要求得到幫助的百姓提供軍士的飯食,是真正的讓利於民。
可惜,響應者寥寥。
除了事先知曉內情的郭嘉和水鏡先生保持沉默,新野朝中一片抵製之聲,崔州平更是第一個站出來出言反對:“公主,萬萬不可!”他的理由很充分:“王爺麾下共有兩萬將士,取襄陽點走五千精兵,南陽戎守六千,留在新野的不足一萬,多為老弱病殘之輩,戰力堪憂。時下戰事吃緊,正是該征兵補充兵源之時,公主卻反其道而行之,不知何故?若有敵軍來襲,新野危矣。”
秦樊、關平、柴頌、邵喆等人出列附議,脾氣火爆的邵闡甚至直接在大庭廣眾之下大罵我牝雞司晨:“婦人專權、小人得誌,衰敗之始也!”一副剛被我夷了三族的悲憤模樣。
三國人重男輕女,哪怕我貴為公主,也難減眾人輕視之心。我早有心理準備,因此並不生氣,幹脆充耳不聞,隻說當下雙搶在即,田間勞力不足,急需人手補充:“我意已決,此事不必再議。”
這是劉曦教我的。他說夏蟲不可語冰,我即使說破嘴皮那些頑固分子也不會相信女人能幹一番事業,所以我還是不必浪費時間教他們做人了,直接強權壓過去就好:“不聽話的直接送去浸豬籠。”
我深以為然。唯一的遺憾是,我們低估了邵闡的戰鬥力。還沒等我來得及有何動作,他就已經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姿態在議事廳門口長跪不起,揚言要將我逼出廷議,“肅清穢氣,還政清明。”
我氣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郭嘉看戲不怕台高,端坐在劉曦特製的簡易沙發上饒有興趣道:“時人重仕,他態度強硬,公主倒不便過於強權了。倘若逼地他狗急跳牆,一頭撞在庭柱上可就……”不怕他死,就怕他死後做實了劉曦“放縱幼妹迫害忠良”的汙名。
我頭疼道:“最可惡的就是這種冥頑不靈的硬骨頭,雖然本性不壞,但是思維僵化,不知變通,損人害己。”
郭嘉不予評價,隻低頭問道:“不知公主意欲如何?”
我不如何,隻讓侍女秋爽去問一問他:“公主參政乃是奉王爺之命而為,幼妹順從胞兄何錯之有?”言下之意是,即使要收回成命也該由劉曦來收回才是,與我何幹?”
謬論!謬論!”邵老先生吹胡子瞪眼,眉毛像麻花一樣擰成一團,“即使王爺有命,公主也不可……”
有何不可?公主的封地盛陽較新野還要大上許多,也未見哪位大人說過公主不能做主自家封地事務的話。”秋爽平日沉默寡言,如今觀察,危急時刻倒是很能鎮地住場麵,“再者先生若有疑義,應當向王爺諫言,如今趁王爺不在,跑來欺負其妹是何道理?”
強詞奪理!”邵闡被激地麵紅耳赤,可他生性耿直剛硬,並無多少辯才,秋爽說話卻如同連珠炮一樣,絲毫不給對方反駁的時機:“聽聞先生還有意效仿殷商大夫彭……彭鹹死諫,可您若真的一頭碰死在公主府前,王爺就該喊冤了。他連您的諫言都未曾入耳,便平白背上了害死諫臣的罪名,先生此行,實乃陷王爺於不義!”
好好!既如此,老夫便忍耐一時,待王爺歸來,再向王爺進諫!”邵闡一時詞窮,隻覺世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忍無可忍,拂袖而去。
次日廷議再見,邵闡穿著一身喪氣的白衣,腰板筆直地站在廳中最醒目的位置,打定主意不置一詞、不進一言、不發一語。
嗬嗬!隻要他不來搗亂,我管他去死!
郭嘉看得有趣,待廷議散去,獨留下來讚道:“恭喜公主此戰大獲全勝,可喜可賀!”
我拱手還禮:“先生因材施教,循循善誘,盛陽受之有愧。”若非郭嘉有意引導,恐怕我還不能發現自己也可以如此強硬。當了二十幾年包子,如今一朝得勢,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感覺,似乎非常美妙。
郭嘉鼓勵道:“公主才思敏捷,天資聰穎,隻可惜平日惰於思考,自信不足,故而發揮不及十之一二。若公主放開心胸,大膽施為,必可助王爺成就大業。”
多謝先生指教!”我有些意外郭嘉竟會如此直言不諱,印象中的他是個巧言之人,絕無可能當著上位者的麵直言不諱,無端給自己拉仇恨。如果細讀郭嘉著名的《十戰十敗》,就會發現其本質上與荀彧的《四勝四敗》異曲同工,但增加了道、義、治、仁、明、文六個方麵,有大捧曹操之嫌。他說曹操“用人無疑,唯才所宜,不問遠近”,雖然並非完全指鹿為馬,但多少也有與事實不符之處。
前幾日閑聊時,我曾問過他對曹操的評價,郭嘉很幹脆地送了曹操“多疑好殺”四字評語,與《十戰十敗》中的結論完全南轅北轍,背道而馳。
但是,無論他出於何種原因指出我的缺點,我都應該感恩於心。也許時移世易,換了主公的郭嘉看出了我寬和的個性與真誠的求教之心,方才改變處事策略,不吝賜教。史書上曾有“陳群非嘉不治行檢,數廷訴嘉,嘉意自若”的記載,曆史上的郭嘉行為不檢到被人廷訴的地步,絕非三國人眼中無傷大雅的嗜酒好色,更有可能是貪汙受賄、殺人越貨、強占民宅一類。但郭嘉投入劉曦帳下數年,即使是最苛刻的史官拿出放大鏡來吹毛求疵,也未發現絲毫行為失當之處。劉曦曾笑言:“他就是隻滑不溜手的狐狸,跟著曹操那會兒估計是有意自汙,心甘情願當曹操‘不拘品行,唯才是舉’的集賢令的注腳,方才被陳群抓住把柄。”
對於以設謀獻計為生的幕僚們而言,察言觀色是拿手絕活,郭嘉對待上位者的態度因人而異尚在情理之中,但若是終日周旋於後宅的巧婦婢子也學來看人下菜碟的本事,為了個人小利計較謀劃,就顯得極其惹人厭惡了。
孔明離開新野三日後,我接到林月潔的拜帖,侍女春香不知得了她什麽好處,極力勸說我見一見這位昔日的“故交”:“諸葛夫人剛從江東歸來,為公主帶來滿滿兩箱地方特產,婢子偷偷瞧了瞧,那木箱可沉了,估計裏頭有……”
跪下!”未等她把話說完,我手中的茶盞就已經重重地磕在了桌上。
我治下一向寬和,自認並未染上時人視下仆為畜生的惡習。但在其位謀其政,一個小小的婢女竟然敢擅自替我接受禮物,還絲毫沒有已經越權的自覺,真是死一百次都夠了:“你自去找護院領十五大板,罰俸三月,然後回房中麵壁思過,什麽時候想明白了自己的錯處什麽時候來找我回話。若是過了一月還想不明白,以後便不需再留在我身邊伺候了,我把你的賣身契賞還給你,你出去自尋出路吧!”
公主,公主您饒了我這回,公主!”春香不曾料到素來性格綿軟的我發起脾氣來竟也如此厲害,扯住我的裙角又是哭又是求,叫聲慘烈如魔音穿腦。她和夏涼、秋爽、冬暖四個都是接我來新野前劉曦從市集上倉促買來的,雖然為了確保安全事先調查過身家背景,但秉性能力都沒有時間仔細考查,結果除了穩重內斂的秋爽,其餘的三個我都不太滿意。
恰好秋爽被我派去安排七日後的賞花宴,夏涼和冬暖一個膽小一個呆蠢,竟然全都縮在角落裏冷眼旁觀,既不替春香求情也不勸我平息怒火,簡直不知所謂。
我搬入這座公主府不過月餘,所有仆從下人都是臨時拚湊,府中護院原本是劉曦軍中的一個百戶,因為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才屈尊來客串一段時間。據說他力大無窮,曾經在去年冬天的對曹大戰中一棍子敲死兩個曹兵,倘若由他掌棍,十五個板子打下去,春香最少也得半個月下不了床。
春香顯然也想地明白,因此求饒地愈加懇切,但我不能心軟。除了自以為靈巧能幹的春香,近日裏我還發現負責府中采買的劉管事將五十銖的瓊漿記價八十,在庖廚做飯的張娘子把整隻羊腿偷拿回家,後院灑掃的粗使丫頭大著嗓門同鄉鄰碎嘴石廣元負荊請罪的軼事……若非我在郭嘉和水鏡先生的聯合教導下心眼和觀察力與日俱增,恐怕我還不能發現自己府中竟然藏著如此多的刁奴。
想要肅清家風,我就得殺了春香這隻雞給劉管事這些猴子們看。
夏涼和冬暖把春香拖下去,拿帕子把她的嘴堵上。”淒厲的求饒聲中,我聽到自己平靜地說,“如果再讓我聽到她的叫聲,你們倆也連坐,陪著她一起吃板子吧!”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既然都是懂得看人眼色的聰明人,我就把我的態度擺地更明白一些,從此之後我的公主府中隻有一條準則:誰讓我不痛快,我賞誰屁股開花。
耳邊刺耳的魔音,終於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