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聖蓮

字數:4468   加入書籤

A+A-




    林月潔進屋的時候,春香已經被拖了出去。她方才的哭叫如此響亮,一直候在偏廳的林月潔不可能沒有聽到,但她很識時務地裝作不知,極其自然地向我俯身施禮:“民婦林氏拜見公主,相別數月,幸見公主安好。”

    沒有提及那些千歲萬歲的祝詞,隻說許久不見,顯然是想跟我敘一敘舊日裏的交情。

    可我跟她哪裏有舊情可以敘!論公,她擠兌地我家酒鋪差點倒閉,令我險些失業流落街頭;論私,她的乳母劉氏見死不救,害得孔明的假身暴屍街頭任人指點。我原本以為她今後跟著諸葛均在江東發展,自此與我再無交集,誰知竟會被她殺個回馬槍,厚顏無恥地貼上來登門拜訪。

    不過,林月潔總算不是太蠢,身後站著的仆婦已經換了一張陌生的麵孔,並非那個我恨不得千刀萬剮的劉氏。

    大約是早有準備,未等我出言相詢,林月潔便主動笑著介紹道:“這是我新近提上來的仆婦尤氏,之前的劉氏心術不正,我已命人將其亂棍打死,還望公主念在她年老識淺的份上,莫要為她氣壞身子。”

    她義正辭嚴地列舉了劉氏的三大罪狀:遇草廬大火卻見死不救,此罪一也;得知孔明死訊卻不欺瞞不報,將她和諸葛均蒙在鼓裏,此罪二也;有眼無珠目中無人,屢次衝撞公主而不知悔改,此罪三也。如此“罪大惡極、奴大欺主”的刁奴,自然不可姑息,“決不可再留存於世。”

    ……寥寥數語便將所有罪過全都推給了劉氏,而林月潔最大的錯誤不過是太信任乳母,以至於受其蒙蔽。

    我忽然覺得古人輕賤商戶的做法還是有些道理的,商人重利輕別離,即使是朝夕相對的乳母,林月潔也可輕易舍棄,細思之下令人心寒。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劉氏雖為可恨之人,但也有可憐之處。

    當然,劉氏的生死與我並無關係。

    我拋開無謂的思緒,問向林月潔道:“聽聞你們夫妻二人去歲臘月便去了江東,預備在孫權治下出仕,不知如今造訪新野,有何貴幹?”自我接下新野細務,劉曦便開放了他經營多年的耳目與我共享。我這才知道原來遍布各地的無名茶肆實際是劉曦的產業,而那些深受茶客歡迎、千人千麵的“江湖百曉生”則是劉曦耗費巨大精力培養的輿論引導人。他們通過說書這種群眾喜聞樂見的活動,潛移默化地將劉曦對時事的看法傳達給普通民眾。盛陽公主和平安王能在官方發出訃告後多年仍然人氣不減,其實也是拜百曉生們的刻意引導所賜。在民間,哪怕是三歲稚童也能說上一段“平安王偷逃出許都,盛陽公主隨兄奔千裏”的故事,沒有人真的相信我們已經病死於深宮之中。

    有一個如此龐大的消息網作為後盾,兩日前“諸葛軍師的弟弟諸葛均”一入新野我便得到了消息。根據密報,諸葛均在城南的武鵬巷租賃了一個二進的宅院,命下人掃灑清潔,似乎是有長住的打算。負責收集消息的細作在報告的最後特別加了備注,提醒我“諸葛子衡從江東而來,且交好諸葛瑾,值此非常時期,謹防有詐”。但我覺得,孫權雖然不見得是條從不搞陰謀詭計的好漢,但應該也不至於因為忌憚劉曦,就派一個與我有舊的部下來新野當間諜。林月潔的人品我不放心,諸葛均卻素來品性良好,並不是會拿舊情來做籌碼的人。

    不過,林月潔並不知曉我早已掌握了她和諸葛均的行蹤,自作聰明地表示自己昨夜才到達新野,今日來不及休息整頓,便迫不及待地來拜訪我這個極其重要的“舊友”。她狀似無意地掂了掂肚子,笑著回話道:“先前夫君攜我前往江東隻為拜見長兄,僅敘親緣,未論其他,出仕一說完全是子虛烏有,公主千萬莫要偏聽偏信,誤會我和子衡。孫仲謀雖然據有江東,但智力不侔,隻能限江自保,怎及平安王英明果決,絕非可成大業之人。”竟是全盤推翻了之前親近東吳的行為,表態要來新野出仕。

    我清楚記得她以前曾對孔明說過“孫將軍承父兄之誌,仁義多斷,師友忠賢,乃當世之俊傑也。子衡若任職江東,上有主公知人善用,下有親兄中司馬支持,定可脫穎而出,前途無量。”,隻覺這女人能言巧辯,睜眼說瞎話的本領簡直令人歎為觀止。

    林月潔見我不搭話,絲毫不見惱意,又摸了摸她的肚子,進一步解釋道:“子衡他自幼隨次兄在隆中長大,手足情深,以後自是要同孔明兄共進退的。平安王乃先帝親子,德才兼備,宅心仁厚,民婦隻求夫君能在王爺麾下任一秩俸五六百石的小官,為光複漢室略盡綿力,便與有榮焉了。”

    倒是真敢說!中散大夫秩俸六百石,尚書仆射秩俸五百石,這輩子劉備到死也就混到一個豫州牧,秩俸大約也就隻有六七百石,而且有名無實,恐怕劉備從未領到過。林月潔開口便是秩俸五六百石的“小官”,不知該誇她有誌氣還是該罵她眼高手低。

    最重要的是,既然之前與孔明相看兩厭,你倒是硬氣到底啊,看人有要發達的跡象就回來抱大腿是個什麽意思?再說,諸葛瑾在江東好歹還有個中司馬的官銜,雖然並非高位,但經營多年,深得孫權信任;而孔明名為軍師,但資曆不足,劉曦帳下軍師幕僚不知凡幾,他不過其中之一,未見得有多少話語權。

    其實劉曦正值用人之際,求賢若渴,正巴不得八方賢才來投。但諸葛均本人尚未有任何表示,林月潔就先跳將出來替他走裙帶關係,難免令人心生荒繆之感。以諸葛均之才,明明可以走正門光明正大地出仕,何苦要走後門惹人非議?

    我不想接林月潔的話討論諸葛均的官職,隻能把注意力投注到她明顯隆起的肚子上,轉移話題道:“你這是有幾個月了?”

    不同於後世孕婦的謹慎,古代婦女生產雖然死亡率極高但並沒有多少人當回事,丈夫們該睡美妾睡美妾該不在家還是不在家,林月潔更是揣著頭胎跟著諸葛均一路舟車勞頓,從江東不遠萬裏顛簸回了新野。除了臉上隱約冒出的幾顆雀斑外,林月潔的狀態十分良好:“剛滿五月,勞煩公主垂詢。”

    如此。”我根本不關心她的孩子,也提不起與她聊天的興致,隻好胡亂地點頭敷衍。若非春香自作主張收了她的拜禮,我本來完全可以讓她吃個閉門羹的。

    可惜林月潔完全沒有不受歡迎的自覺,極其自來熟地建議道:“有經驗的老人都說這胎像是個男丁,民婦想著能不能請公主為他賜名,讓小娃娃也沾沾貴人的福氣?”

    嗬嗬,你想地倒挺美的:“取名一事是為人父的樂趣,我就不奪人之美了。”

    林月潔楞了一秒,似乎沒有想到我會拒絕,氣氛一時有些尷尬。不過她掌管家業見慣風雨,很快就調整了情緒,臉上連一絲怨憤也無,又委婉地提起七日後的賞花宴:“民婦初來乍到,方才隱約聽府上婢女說公主將辦荷宴,約略是為公主慶生之意?”

    並非特意大辦,隻是借個由頭請些許好友小聚而已。”若非有好事者提醒,我幾乎早就將這個所謂的生辰拋之腦後了。前世冬日裏那個有蛋糕吃,有生日歌唱的日子,才是我真正的生日。

    但是顯然林月潔不這麽認為:“民婦從江東而來,為公主帶來一些土物特產,除了江東著名的夜光錦、海明珠之外,還有件特意為公主準備的生辰禮物,乃是一株稀世罕有的九色蓮花,相傳與太乙救苦天尊的九色蓮花座同根同源,不知公主可有興趣一觀?”

    九色蓮花?騙鬼呢,我活了兩輩子都隻有在玄幻片裏看到過。

    我沒有懷多大希望地看著尤氏從一個精致的鐵盒中取出荷花,出乎意料的,竟然真的有紅橙黃綠青藍紫白黑九個顏色,隻不過分布地並不均勻,不僅談不上美感,還顯得劣質滑稽。

    別是一碰就褪色了吧?這看上去可真不怎麽牢靠。

    我正欲伸手一試,林月潔阻止道:“公主,此花乃聖物,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焉!”

    ……分明是怕我粘上染料!

    第一次被人如此煞有介事地當傻子哄,我心裏也是醉醉的,隻覺得林月潔的腦回路令人無法理解。這樣一眼便能看穿的謊言,說出來到底有什麽意思?

    可是,等到七日後的蓮花宴上,我才知道原來三國遍地都是傻子,林月潔絕對沒有因為我當年癡戀孔明的過往而看輕我智商的意思。

    原本計劃被我雪藏的“九色聖蓮”不僅屢次被賓客問及,議郎王閩家的夫人喬氏在看到實物之後還當場拜倒在蓮花的聖光之下,激動地幾乎口不能言,絲毫沒有懷疑它是後天加工而成:“無量壽福,天降祥瑞啊!太乙救苦天尊降下九色蓮花座化身,淨去人間苦難,普救眾生,此乃殿下之福,百姓之福!”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參與宴會的賓客紛紛跪到,唯有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卓爾不群。

    槍打出頭鳥,眾人獨醉我獨醒的感覺,其實並不是太好。

    許久,想到昨夜收到的捷報,我緩緩跪下,從善如流:“聖蓮示福,平安王得王母點化、太乙救苦天尊眷顧,必可複興漢室,還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