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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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七月,我都在司馬家無所事事。初始時還有童子以引路為由盯著我怕我亂闖,不知從哪日起身後的尾巴就消失了蹤影,隨著孔明與司馬懿對弈次數的贈多,哪怕我故意往司馬家的書閣裏窺探,也不會有人上前阻攔。
隻有一處自始自終都是禁區——宗祠。
祖宅是家族傳承之所,司馬家的屋宇呈回字型分布,宗祠建在整個建築群的正中央,雕龍畫鳳,重軒三階,簷角立有仙人仰首,承天宇雨露靈氣,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我不由惋惜:“外觀便如此不凡,內中不知藏有多少乾坤,可惜無緣入內一觀。”
非塚婦不得入宗廟。”張春華挺著大肚坐在高椅上,和氣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眉目端莊,“整個司馬家,也隻有老夫人和大嫂在初嫁時進去過一次。”古人重男權,他們的風俗裏認為未出嫁的女兒將來會成為別人家的媳婦,所以不能進祠堂。而嫁進門的兒媳則屬於外姓人,除了對家族發展至關重要的塚婦需要在成禮後請祖宗過目外,其他人也不能邁入祠堂半步,否則就是不敬。
當初在長安時,漢宮中也有一處供奉祖宗牌位的類似場所,但無論是我還是劉曦都不曾有機會進去參觀。董卓之亂時,哪怕身為九五至尊的劉辯都自身難保,其他人更不可能有餘力去守護死物,那數十座真金美玉雕琢成的曆任帝王牌位,早已消失在戰火中。
宗廟有什麽好看的,依我看,姐姐的書房才好呢,到處都是名家墨寶,每一幅字畫都是珍品。”張秋實嘟著嘴湊趣道,巴掌大的小臉上一派天真,“我現在最大的夢想,就是每天早上都能去書房看一個時辰的書呢!”
書呆子!”張春華好脾氣地假罵了一句,握著妹妹的手向我望來,“她也不知隨了誰,竟嗜書如命,叫孔夫人笑話了。”
哪裏哪裏。”我從善如流地笑了笑。
因為孔明說司馬懿第一次見麵時口中所言的卦象暗指了我的身份,所以從那以後我就換回了女子的裝束,謊稱是南陽“孔先生”的妻子。張春華不知是得了司馬懿的指示還是出於主婦責任的考慮,此後日日找我閑聊,還拿出葡萄、西瓜、水蜜桃等價比千金的時令水果樂此不疲地投喂我,害我短短時日便胖了一圈。
我生性寡言,張春華也並非擅長找話題的人,雖然有懷孕心得可以交流,但話總有說完的時候,所以,在我為避免冷場努力吃了幾天之後,意識到問題所在的張春華終於找來了她家二妹張秋實作陪,救我於胖死的危難之中。
但我並不喜歡張秋實。
她是張春華娘家的庶妹,個性與嫡姐南轅北轍。張春華內斂機敏,張秋實卻隻學地幾分小聰明,雖靠著勤勉博出了“河內第一才女”的稱號,但總有一種融入骨血的小家子氣,讓人不自覺地生出敬而遠之之心。
不曉得張春華對妹妹說過什麽,張秋實言談中似乎十分拘謹。初次見麵時,她緊張地腰背僵直,雖極力強撐,卻一直不由自主地憋著氣,麵色時紅時白。
我原本以為張春華故意叫這個妹妹出來是為了活躍氣氛的,看了她的表現,卻開始不確定起來。
張春華神態自若,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妹妹的失態,柔聲道:“苦夏難耐,外子欲請館中歌妓舞樂解乏,不知孔夫人可有心儀的妓子相薦?”
我搖頭婉拒:“我初來乍到,二夫人若問我南陽歌館,我還能略談一二,對河內的妓子可真是一無所知了。”
其實,早前孔明帶我逛坊市時曾聽路人閑談,說天音閣素婉姑娘的霓裳舞輕盈如春燕拂柳,翩然如蝶,乃是一絕。可惜天音閣的東家好財,素婉姑娘又高傲自詡,放言非千金不舞,因此雖然舞藝卓絕,卻是難得登台,令人惋惜。
如今我隻是一名外客,哪怕再好奇那傳說中“鷓鴣飛起春羅袖”的霓裳舞,也不好貿貿然地讓主人破費。
張春華含笑:“本地歌館不如荊襄繁多,但從業者甚眾,歌舞皆優的首推江月、素婉、芍衣、柔弦四位。其中江月、芍衣以歌聞名,素婉、柔弦以舞著稱,半月前我家老夫人過壽,請的便是顰籟館的芍衣姑娘,一曲《相和歌》被吟唱地千回百轉,繞梁三日,久久不絕。”
芍衣的身價大概隻有素婉的三分之一,想來司馬家雖然富足卻並非一擲千金的土豪,連老太君做壽都隻請芍衣助興,我當然更不可能提霓裳舞的事,從善如流地表示很期待聽一聽被張春華盛讚的《相和歌》。
那我讓管事早作安排。”張春華抿唇淡笑,“到時將在荷池旁設台,請孔夫人務必賞光。”
我應允道:“那南霜就卻之不恭了,多謝二夫人好意。”
張秋實繃著麵部肌肉坐在一邊,從我的角度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胸襟已經被汗水打濕,但她無意識地咬著嘴唇,從頭到尾都不曾參與我和張春華的討論。
難道張春華跟她說了我的身份?”回到旅舍,我疑惑地問孔明。古人重皇權,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小姑娘被高高在上的公主嚇破膽,似乎也並不是很奇怪的事。
但是孔明搖了搖頭:“仲達為人謹慎,即使親密如張氏,也不見得會如實告知,更何況妻妹。”
那她沒道理怕成那樣啊?我又不是會吃人的老虎。”我百思不得其解,“張秋實少有才名,在河內風評極佳,很多人都誇她舉止有度,落落大方呢。”
許是有別的緣故吧。”孔明的心思全在公事上,對張秋實的異常並不在意,“十二日前,王爺已經入主益州,可是因為路途遙遠,消息至今日才傳到河內,細節暫不得而知。”
大街上已經鬧翻天了!
自劉璋的父親劉焉被當時的益州從事賈龍迎入益州開始,劉氏父子統理益州至今已有二十餘年,無論是益州百姓還是千裏之外的河內居民都已經對益州割據自守一事習以為常,驟然冒出一個劉曦奪了劉璋的地盤,即使人人都知這江山名義上本該是劉協的,也難免忍不住議論幾句。
劉璋乃漢魯恭王劉餘之後,占著光武帝打下的家業其實也說得過去,可他到底並非正統,論起來,還是平安王名正言順,他可是先帝幺兒,根正苗紅的龍種!”
平安王再名正言順,如今坐在龍椅上的也不是他,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裳而已。”
切~你懂什麽,皇室裏兄弟鬩牆的還少嗎?沒見人家平安王打地是‘複興漢室’的旗號,他可沒說將來會物歸原主。你隻管瞪大你的牛眼看著,將來平安王若是打回長安,保準奪了阿兄的龍椅,將冕冠戴到自己頭上。
哎喲你這死老頭子,說什麽呢?這種殺頭的話也敢說,不要命啦?”
……
我淡定地坐在小吃攤前等著店家將香噴噴的粽子端上桌,周遭是來來往往的販夫走卒,粗放熱鬧。
你當真要在此地用食?”張秋實皺著眉頭看我,目露遲疑,“這有什麽好吃的?”她拿筷子戳了戳剛出鍋的粽子,一副不知如何下手的模樣。
這回輪到我驚訝了:“你以前沒吃過這個?”不太可能吧?在南陽時,每年五月初五,家家戶戶都會裹上幾個粽子紀念屈原,我原本以為河內也是同樣,沒想到河內人民居然是不吃粽子的?相較之下,後世甜黨和鹹黨之爭倒顯得小兒科了。
我當然吃過!”張秋實不滿地瞪了我一眼,一臉“我真是看錯你了”的傲嬌表情,“我隻是沒有自己剝過粽殼,這是丫環的差事!”
身後一眾五大三粗的保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紛紛表示不敢拿自己的髒手碰表小姐的粽子。
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被鄙視了的我訕笑:“我自小愛吃粽子,剝殼可熟練了,要不我幫你剝?”不過是個中二病的小姑娘,兩輩子年齡加起來都能當她媽了的我犯不著跟她計較。何況,今天還是我臨時起意,才想到來逛坊市的。張春華太過客氣,自己大著比我大四個月的肚子不便作陪,就硬塞了妹子過來,說絕對不能怠慢了我這個貴客。
張秋實似乎躊躇了一下,吞吐道:“你,你難道不是太中大夫的兒媳嗎?”
當然不是。”我被問地一頭霧水。太中大夫聽起來像個官職,可惜劉曦掌權後已經完全改革了漢代官職,我對這個稱謂一無所知。
是麽……”張秋實神情古怪地應了一聲,又拿筷子戳了戳粽子,然後對我說道:“那勞煩你幫我把粽子剝了吧。”
自此之後,她再也沒有在我麵前露出過緊張畏懼的情緒。
孔明聽說此事後解釋道:“太中大夫始設於秦,掌議論,而後延用至今。張氏口中的太中大夫應是指孔融,字文舉,乃孔子的第十九世孫,能詩善文,智能優贍,且品性高潔,賢名遠播。”
可是哪怕我是‘孔夫人’,也不可能是孔融的兒媳啊,他雖然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但他兒子今年可尚在稚齡。”我之所以記得孔融兒子的年紀,是因為前世考試時曾經回答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典故出處。孔融被曹操殺害時他的一雙兒女還未滿十歲,卻已經能說出“哪裏有巢毀壞了卵不破的呢?”這樣的話,可見聰穎。
想必二夫人將你的身份說地太含糊隱晦,以至於令張氏誤會。”孔明心不在焉地推斷了一句,馬上便轉開了話題。張秋實隻是個小人物,孔明已經與司馬懿談妥了派他去曹操身邊做臥底的事,我們明天就會離開河內,今後山高水遠,此生是否與張秋實還有交集尚且不得而知,並不值得為琢磨她的心思浪費時間。
我們的注意力完全在今後的行程上。
明日便要往洛陽去了呢。”洛陽是舊都,戎衛與我們之前經過的城市不可同日而語。我雖說服了孔明帶我一同前往,但考慮到我日益笨拙的身體以及可能要麵對的風險,不免有些擔憂。按照原來的計劃,我們是要去洛陽搞破壞的……
莫皺眉,不然將腹中孩兒養成個憤懣的性子可如何是好。”孔明輕輕撫平我緊鎖的眉頭,語氣舒緩,令人無端信賴,“為夫自會安排好一切,必不會令娘子涉險。”
我自然相信他的能力,可是俗話說不怕一萬隻怕萬一……
算了,此去洛陽何止千裏,路上我們還得先設計賺一票橫財,現在就開始擔憂未免為時過早。我壓下心中隱憂,與孔明一同打點了行裝,早早歇下準備明日出城。
天塌下來有孔明頂著,說不定船到前頭真的就自然直了。我這樣想著,迷迷糊糊地沉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