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春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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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船轉馬車,我將窗簾一角微微挑起,眼前綠樹成蔭,車馬相接,暖風中夾帶著風塵仆仆的忙碌氣息,欣欣向榮的景象與慵懶倦怠的弘農形成鮮明對比。
那便是司馬家的祖宅。”孔明手指遠處連綿的屋宇所在,為我科普道,“司馬氏最早可追溯至西周。宣王時程伯休父任司馬一職,因在徐方會戰中立下赫赫戰功,許其子孫世襲其職,子孫始以司馬為姓。”
在漢末,司馬這個姓氏雖然還沒有東西兩晉的風光,但從征西將軍司馬鈞往後,司馬量、司馬儁、司馬防俱位列朝班,乃是當之無愧的名門望族。時任京兆尹的司馬防膝下有八個兒子,分別取名為朗、懿、孚、馗、恂、進、通、敏,飽讀詩書,皆是一時人傑,因為每個人的字中都有一個“達”字,所以被世人統稱為“司馬八達”,十分知名。
我們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招攬司馬家排行第二的兒子司馬懿,希望他能為平安王所用。
孔明略有遲疑:“司馬懿雖少有才名,但相較於其兄長,未見矚目之處,不知何故能得主公青眼。”
司馬懿的大哥司馬朗現在堂陽任縣長,官雖然不算大,可是他治政寬和,刑律嚴明,將轄下土地打理地井井有條,管理才能初露鋒芒。反觀司馬懿,自建安六年借病婉拒了曹操的任命之後就一直在家中蝸居,既無政績也無建樹,倒有遊手好閑之嫌,在世人眼中毫無出彩之處。
不過,對於通讀中國古代史的劉曦來說,未來魏國的輔政重臣、晉朝的奠基始祖司馬懿,無疑是三國曆史上不可忽視的一抹亮色。即使是我這個掙紮在及格邊緣的曆史渣,也對司馬懿這個名字如雷貫耳。正是他,將孔明的北伐擋在了五丈原,間接導致其心累重病至死。
而如今,曆史上與司馬懿鬥智鬥勇相虐相殺了一輩子的諸葛亮居然在劉曦的指點下主動跑去與司馬懿交朋友,饒是我穿越以來經曆良多,也不時生出荒謬之感。
司馬懿之祖父司馬量與我叔父曾同地為官,我幼時頗得其堂姑母司馬氏的照顧,既然王爺有意招攬,去拜訪一下也是應有之義。”在講究家族傳承的古代,官爵向來隻在少數望族之間流轉,士人之後隻要有心,翻翻族譜總能從祖宗的交際名單中尋到幾分香火情。就像孔明,即使他從未見過司馬懿,家族也逐漸衰落,但細查親友履曆,就會發現諸葛玄和司馬量一樣都當過豫章太守,以此作為話題,登門拜訪就有了切入口。
童子將我們引入前廳,室內陳設簡單,並無擺件點綴卻非常幹淨整潔,莫名生出幾分高遠雅致之氣。
臥龍先生。”司馬懿端坐主位,大方作揖。
孔明微微一笑,躬身還禮:“司馬公子。”
我扮作書童,站在孔明身側偷偷打量久仰大名的晉宣皇帝。與書中記載的“鷹視狼步,目能自顧其背”不同,眼前的司馬懿白膚長眉,一張國字臉雖然棱角分明,五官卻生地一團和氣,脣上續胡,黑發綸巾,看起來就像是個極普通的路人,完全不見想象中的精幹強勢。
但他到底是司馬懿。
懿昨夜卜卦,太陰歸位,坤地堂堂。”他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掠過我,神色溫和,“果不其然,一早便見貴人登門了。”
孔明語態沉靜,從善如流:“公子多智,亮深感佩服。”
司馬懿探究地看看他,孔明不躲不閃地任其打量,兩人對視足有五秒,而後忽然齊聲朗笑。
司馬懿主動邀請道:“據聞君貢先生(指諸葛珪)精通六藝,尤其擅長棋道,曾解西河殘局。今日有幸得遇其子,不知可否約戰一場?”
孔明淡笑:“卻之不恭。”
於是兩人心滿意足地相攜轉入內室,堂上隻留一個傻乎乎的我不明覺厲——不帶這樣欺負低智商人士的,誰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
司馬家的老管事將我攔在室外:“我家二公子與人對弈素來不喜外人打擾,這位小哥兒可自去偏廳休息歇腳,待此間對弈事了,自會有童子前往通傳。”
這時代,稱得上名士的多少總會有些奇怪的癖好,下棋不許閑雜人等圍觀並不稀奇,因此我謝過了老仆,沿著他手指的方向漫步而去。原以為以司馬家的數代經營,一路風光迤邐,誰知走了數十米,入目都是司空見慣的黑牆白瓦,千篇一律,平淡無奇,令審美疲勞的我失望不已。就在我對司馬家的品味暗生懷疑時,轉過一個拐角,眼前豁然開朗。
滿池盛荷在夏風中搖曳,似姑娘飄舞的裙擺,蕩漾出淺淺的柔情。
隱約有玩鬧聲傳來:“秋實,快揭一片荷葉來,好給你小外甥打扇用,小心別跌進水裏。”
我哪有那麽傻?”被喚作秋實的女孩兒不滿地嘟嘴,側過身對著一位燦如春花的女子抱怨道,“阿姐,你又埋汰我了。”
夏日特有的暖風迎麵拂來,活潑又俏皮。
身後有小童追上我的腳步,氣喘籲籲:“這位小哥,你是諸葛先生的書童嗎?偏廳在東邊,你怎麽走到西邊來了。幸好管事怕你走岔了路,吩咐我追上來看看。”
出生在鋼筋水泥包圍圈中的現代人大多不會像古人那般有方向感,我幼時在熟悉的宮廷中尚且要迷路,何況人生地不熟的司馬府。
走錯路實在是在正常不過的事,所以我絲毫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反而被花池中端坐的美婦吸住了注意力:“那是誰?”粉腮蛾眉,珠圓玉潤,脣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真是美地令人沉醉。
是我家二夫人。”小童的回答言簡意賅,“夏日屋內悶熱,她懷了身孕,所以近日常來池邊納涼。”
原來是未來的宣穆皇後張春華。我瞪大眼睛仔細打量,見她的肚子果然高高隆起,寬長的裙擺雖然蓋住了腳,但鋪展的幅度較常人大很多,右頰偏上的地方似乎長著幾顆不大雅觀的斑點。初見時驚鴻一瞥的驚豔,此刻細看,似乎被無聲息地拉近了距離感,雖然仍舊美麗,但也就是個長得比較好看的孕婦而已了。
你這人好沒禮數。”許是我的目光太過直接放肆,小童張開雙手攔在我麵前,哪怕因年紀尚小個子還沒有我的肩膀高,但語氣裏已能透出幾分淩厲的譴責味道,“莫非你不知非禮勿視的道理嗎?”
這話已經可以算作指責了。古代講究男女大防,以我如今的“男兒身”,盯著司馬懿的老婆看的確有失體統,在某些重規矩的人家,直接拖出去打板子都很常見,自知理虧的我隻好訕笑服軟:“小兄弟勿惱,我以前從未見過這麽美的女子,一時看癡了去,實在抱歉!”
你,你知錯就好。”這小童隻有八九歲年紀,明顯未經曆練,見我認錯態度誠懇,倒覺得自己方才有些大驚小怪,頗為對不起我,在往偏廳去的路上,極力說話活躍氣氛。“我家二夫人是河內遠近聞名的美人哩!”他用一種不太自然的語調同我閑聊,“她嫁過來還不足一年,便懷上了身孕,見過的醫士都說,她腹中定然是位小公子。”
算日子,她肚子裏懷著的應該是她與司馬懿的長子,“滔天作逆,廢害二主”的晉景帝司馬師。
相士說二夫人山根豐隆,地閣豐滿,壽堂形美,有宜男旺夫之相。”小童與有榮焉地挺了挺胸膛,對張春華命格的貴重深信不疑,“二夫人嫁進來不過兩年,府中家和興旺,平安順遂,大家都說是二夫人帶來的福氣。”
我努力回想張春華的生平,初嫁入司馬府的這段日子大概可以算作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了。
張春華的出身並不高,父親張汪是個粟邑令,屬於地方小吏,與弼馬溫差不多等階,能嫁給京兆尹的公子為正妻相當於魚躍龍門。何況她生母早喪,家中雖然不缺庶母,但張汪一直未能續娶正妻,在講究門風家法的三國,這簡直已經使她被排除在所有的好姻緣之外。何休所著的《公羊解詁》中就曾經直言不諱地指出:“喪婦長女不取,無教戒也。”
可是,世事難料。按理說以司馬懿的性格不像是會為美色所惑的類型,可他從十八歲挑到二十八歲,幾乎將方圓百裏的好姑娘都挑遍了,方才定下了小他十歲的張春華,令所有人大跌眼鏡。因為司馬懿這個出乎意料的選擇,原本名不見經傳的張春華一下子在河內出了名,很多人哪怕沒有見過她的麵,也十分篤定地認定她一定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不然,司馬家的二公子怎會看上她?
張氏性情剛毅,思維敏捷。”回旅舍的路上,孔明對司馬懿的婚姻提出了另外一種理解,“王爺曾探得司馬府上機密,稱司馬懿借口風痹婉拒曹操征召,但有一日在家中曬書,突逢大雨,他思慮不周,焦急收書,不慎為家中一名女婢瞥見。張氏唯恐事泄招禍,竟親手殺了婢女滅口,堪稱女中豪傑。”
我不由咂舌:“這樣草菅人命……司馬懿是怎麽想的?”時下的觀念與後世相仿,女子以隱忍柔順、溫婉嫻淑為上,善良地好像白蓮花一樣的才是佳婦,像張春華這種不將人命放在眼裏的,已經屬於非主流的悍婦了。
仲達有大誌向。”孔明注視著司馬家綿延的屋宇漸行漸遠,若有所思,“我似乎已經明了王爺為何青睞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