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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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太多,所以檢查較以往嚴格,無須憂心。”孔明將我額角的碎發撥開,撩起簾子看了看窗外,小聲寬慰道。
我無聲地點了點頭,隻覺心跳急遽,緊握的雙手已經將衣角都拽濕了。
方才我往城牆上望了望,守門官是個生麵孔,但立於牆頭的那位高級軍官有幾分眼熟,分明就是我那多年未見的未婚夫。
人生何處不相逢。
其實認真算起來,我隻見過曹丕一次麵,而且當時還是隔著進宮為劉宏賀壽的人群遙遙相望。但不知為何,就隻是這一眼,就讓我將他的模樣深深地記在了腦海裏。若非孔明當機立斷地捂住了我的嘴,剛才猛然見他出現在眼前,我差一點就受驚尖叫起來。
莫怕。”我對自己說,“他認不出你來的。”十幾年光陰荏苒,我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會對著曹丕呲牙咧嘴扮怪相的傻公主,脫去了癡呆包袱的我氣質大變,模樣較幼時長開了不少,懷著身孕身材大變。有趣的是,當初為了裝瘋賣傻,我特意將煙灰抹在臉頰上給劉宏唱了首現代版的《兩隻老虎》作為生日禮物,而今天,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我抹上了特調的脂粉,掩蓋白皙的皮膚。
這香膏可真是神奇,到底是怎麽製的?”摸摸臉,指尖細膩的觸感令我忍不住驚歎。哪怕是後世幾千塊錢一盒的名牌化妝品,效果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取山中青石,作窯高溫,燒則成灰。”孔明牽住我不安分的手,免得我將他好不容易打造完成的妝容抓花,“此物傷身,因此隻能應急,不可常用。”
真可惜。”我遺憾道。昨晚洗臉時,我折騰很久還是覺得臉上蓋了一層薄薄的膜,怎麽都洗不幹淨。
孔明微笑:“若無此缺陷,此物必遭女子哄搶,千金難求,仲達便不會如此大方了。”
這是司馬懿送的?”我驚訝道,“他連製膏都會?”難道古代的名士都這麽多才多藝嗎?
哪勞他親自動手。”孔明搖搖羽扇,好笑道,“司馬氏累世積累,家學淵源,便是一個不起眼的仆從,也身懷絕技。這盒膏,就是他家專門負責脂粉香料的丫環調製的。”
這便是世家的底蘊。怨不得魏晉風度後來成為了率真自然、超然物外、固守本心的代表,從竹林七賢的肆意酣暢,到陶淵明的“性本愛丘山”,究其源頭,都是因為坐在龍椅上的司馬族人對清談、詩酒、風雅的偏愛和縱容。雖然後期發展成了誤國的惡習,但不得不說,如果司馬家氏審美低下,缺乏對氣度風流的追求感知,兩晉絕無可能在文學上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
當然,這一世有劉曦這個異數在,風光一時的司馬氏想必再也不會有登上曆史舞台的機會了。
而曹丕,也永遠不可能代漢稱帝,成為魏高祖。
時也,命也。
被奪了命數的曹丕,其實也可怕不到哪裏去,哪怕真抓到了我,他頂多也是將我軟禁起來——有劉曦在,他絕對不敢殺我。何況,我身旁還有一個“多智而近妖”的諸葛孔明,我一直以來都對孔明有一種盲目的自信,總覺得無論多麽棘手的事,隻要他出手都能迎刃而解。
一會兒見到衛官,不要盯著他們看,要低下頭,作出恭敬的樣子,懂嗎?”旁邊有挑著扁擔的老婦絮絮叨叨地關照孫子,唯恐因幼童舉止失宜而被拒之門外。
老人家,您從哪裏來……”孔明先行下車與老婦攀談,我仍舊留在車內,將窗簾撥開一條細縫,偷偷打量久別重逢的洛陽。
蔚藍的天幕下,土製的城牆滄桑肅穆,長得望不到盡頭,在行人的臉上車上打下巨大的陰影。門洞黑乎乎的,甬道狹長幽深,半開的城門上雕刻著不知名的巨獸,仍舊是數年前的那一隻,但身上的銅色已經剝落,露出斑駁的青紫,襯得神色越發猙獰,卻失卻了威嚴之感。就像曾經高高在上的皇室,鼎盛時風光無限,一朝落魄,哪怕極力維持尊嚴,在世人眼中也不過是虛張聲勢的惺惺作態。
年幼時我最愛洛陽的牡丹,但如今花期已過,回首洛陽花石盡。
現在的洛陽,名義上雖然姓劉,但已經是曹家的天下。
牆頭上,巡查的曹丕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我暗暗鬆了一口氣,將窗簾整個掀開露出正臉,馬車跟在孔明的身後緩緩入城。
你給了衛官多少錢?”遠遠的,我看到孔明將一個香袋大小的布囊塞進查驗官的手裏,不知裏麵裝了多少金銀,“為什麽我們要額外給錢?”排在我們前麵的那位老婦人可什麽都沒交。
數百閑錢罷了,那位老婦人是平民,帶著孫子大老遠從南疆趕來,身上的盤纏早已用盡,即使盤剝,也搜刮不出多少油水。”孔明微笑著解釋,“但是我們有車有馬,一看便有些家底。”
這還真是……我無語道:“洛陽好歹是舊都,吏製如此昏暗,曹丕難道不管嗎?”
恐怕這本來就是曹家授意的。”孔明搖搖羽扇,“不知內情的百姓皆以為守門官貪得無厭,搜去的錢財全落入其腰包,卻不知他隻是替上位者背了黑鍋而已。”萬一以後東窗事發,曹操完全可以假裝不知,義正詞嚴地將守門官推出來當替罪羊,既占了名又占了利。
曹操打得一手好算盤。”我無奈道。
如今的天下,還是劉家的。”孔明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意有所指,“曹操把持著重權,需為今後的發展打算,自然得想盡一切辦法斂財。”
哪怕沒有見過實證,但哪怕用腳趾頭想想,我也能猜到曹操必然養著私兵。以曹家最終以魏代漢的野心來看,這些私兵的數量恐怕還不在少數。
不過,私兵再多又怎樣,劉曦也不是吃素的。
我注視著麵前這座巍峨的皇都,認真道:“這天下不僅如今姓劉,以後也將一直姓劉。”
孔明微楞,失笑:“稚子。”他搖搖頭,吩咐呂老四將馬車往城西駕去。
那分明是皇宮的方向。辨認出道路兩旁熟悉的街景,我詫異地扭頭。
東漢的皇宮由南、北兩宮組成,南宮自古有之,最初被稱為新成周誠,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後,曾作為獎賞賜予呂不韋,之後屢次易手,卻不改繁華景象,劉秀定都洛陽後又精心修繕,作為皇宮使用。北宮落成於永平八年,依著南宮而建,與南宮比肩相望,布局不及主要作為議政、集會等政治用途的南宮規整,但因為是皇帝與宮眷的寢居所在,因此極盡奢華,富麗堂皇。我初到宮中時,有一回裝瘋跑到永樂宮西北的一處荒廢的偏房外玩耍,門口鐵鎖緊閉,但隻要用手戳破窗戶紙,就可以窺見房中琳琅滿目的玉石珠寶,令人目不暇接,瞠目結舌。
不過,這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董卓入京給南北宮帶來了毀滅性的浩劫,儲藏珍寶的白虎門被洗劫一空,宣德殿前高達三點五尺的銅馬也不知去向,不知成就了何人的際遇。就連劉曦,早期募兵的經費也是從宮內偷出來的,隻不過他的行動較為隱蔽,至今未有風聲傳出罷了。
失卻了皇室光環護體的南北宮,如今隻是一個較普通宅院大了一點的空房閑庭,作為漢室屈辱的證據,立在洛陽的西北角引人唏噓。
呂老四駕著車在街頭巷腦中穿行,最終在一處不起眼的旅舍門口停下,孔明將我扶下車,告訴我晚上就在這裏歇息。
我抬頭一看,隻見門上的牌匾上寫著“如意居”三個大字,龍飛鳳舞,差一點就掙出了邊框之外。肥肚圓臉的掌櫃殷勤地迎出門來,點頭哈腰道:“幾位客官這是要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孔明帶著我往裏走,“要天字房,伺候兩隻山雞四樣時蔬一壇汾酒,菜需入味酒要醇香,速速送來,我付兩倍賞錢。”
好嘞!”掌櫃笑地見牙不見眼,“您樓上請!”他雖然胖,走樓梯卻十分靈活,而且天生一張合人眼緣的娃娃臉,正適合做生意,和氣討喜,左右逢源。
怎麽要一壇酒?我們隻有三個人,我又不善飲懷孕不能飲,你和呂老四二人哪裏喝地完?”兩天前奉茶與我們分道揚鑣,帶著一眾“保鏢”殺往弘農處理糧食賠償款事宜去了,因此來洛陽的隻有我、孔明和呂老四三人。剛才當著掌櫃的麵我不便多嘴,但他一下樓,我便忍不住開始詢問起來。
你方才可曾注意,門口的木牌上書此處為‘玄一’,而非我點名要住的天字房。”
是嗎?”我從來都不是善於觀察的人,方才根本沒有注意房門口的指示牌,不解道,“他幹嘛把我們帶到玄一來,你不是說想住天字房嗎?”
天地玄黃,房間價格依次遞減。這家店生意平淡,住客爆滿的可能性極低,天字房的報價遠高於玄字房,精明的掌櫃不該犯帶錯房間的低級錯誤。
因為他本就是王爺的暗樁,天字房和山雞、時蔬、汾酒都是接頭暗號。”孔明得意洋洋地顯擺,“不止這裏,神州土地上所有打著‘如意居’招牌的旅舍都是我們的勢力。”
啊!”我驚呼,隻覺意料之外細想卻又在情理之中,“如此。”
一會兒我去拜會此地的管事。”孔明揭開浴桶上的木蓋,向我建議道,“你若無事,可先洗一洗風塵,等我回來一起晚膳。”
好!”孕婦體溫高於常人,我早就被粘濕的汗液弄地渾身不自在,孔明的意見正中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