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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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漸暗,周安點起昏暗的油燈,將一卷長長的畫卷平鋪在桌上。

    請公主過目。”他的態度依然恭敬,但由於連日辛勞,聲音難掩疲憊,昏黃的燈光下將他的麵容襯托地蒼白寡淡。

    管事坐下說吧。”距我們入住洛陽不過幾日光景,他竟然就折騰成了如此模樣。我忍不住將目光調轉到孔明身上,半刻鍾前他還在跟我強調他身體康健,精力充沛,哪怕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能生龍活虎,誰知我不過去樓下轉了一圈,他就椅背上睡熟了,連手上的毛筆跌在地上也不曾發覺。

    我們聲音輕點,別吵醒了他,讓他多睡一會兒吧。”無聲地歎口氣,將滿心責怪咽回肚子裏,我輕手輕腳地將薄毯披蓋在他的肩上,唯有苦笑。孔明是個固執的人,他認準了劉曦將北上的任務交給他是莫大的信任,恨不能粉身碎骨相報,所以即使我再三阻攔,他也不改初衷。這讓我很有挫敗感,哪怕我舍出臉麵來撒嬌,他敷衍我的態度也如同安慰任性的孩童一樣充滿了哄騙的意味:嘴上應承地再好,行動上也絕不可能縱容。

    對此,我完全無可奈何。

    孔明此行的確身負重任。根據細作的可靠消息,洛陽是目前曹家最大私人糧倉所在,數以萬擔計的糧穀就存放在南北宮內的某處,隻需要一把火,就可以將所有化為灰燼。

    前提是,我們的人能成功潛入南北宮。

    自曹操脅迫劉協遷都到許都後,南北宮就成了曹家的私家禁地,大門緊閉,重兵把守,若非有曹家的印鑒,哪怕在門口逗留片刻都會被當作密探斬殺。劉曦在曹家埋下的暗樁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查出嘉德殿中有糧,想要更進一步,卻是苦無門路。

    公主請看,這裏就是嘉德殿。因奴才身份卑微,從未有機會入殿一觀,所以隻著重描畫了嘉德殿的外觀,以及它附近的幾處宮殿。”顧及到熟睡的孔明,周安刻意壓低了聲音,略微有些浮腫的手指點在了畫中一角。

    嘉德殿是南宮一處用於製訂禮儀製度的宮殿,離南宮正殿不遠,南北通透,格局空闊,殿前有嘉德門,正門處有三個銅柱,每柱纏繞三龍,或盤或起,栩栩如生,所以又被稱為九龍殿。不過,龍多並不代表上天給予的庇佑就會多。恰恰相反,嘉德殿是南宮中殺氣最重的一個建築。中平六年,我這一世的父親漢靈帝劉宏病死於嘉德殿,而後我的奶奶董太後也在嘉德殿為劉辯生母何氏所殺,雖然對外宣稱是死於暴病,但難堵天下悠悠之口。報應輪回,時隔數月,劉辯的舅舅何進又因為與袁紹等人密謀誅殺宦官,被先下手為強的張讓一刀砍下頭顱,血染嘉德殿。因此,民間早有“嘉德不佳,九龍作籠”的說法。

    同中國大部分的古建築一樣,嘉德殿是木結構的,木頭和糧草都屬於易燃物,這點於我們有利。但是,在敵人的地盤上放火是一項技術含量極高的挑戰,稍有不慎就會引火燒身,所以,這兩天孔明反複推敲縱火的方案,幾乎殫精竭慮。

    你醒了?”

    周安走後,我憑著記憶在畫卷上標注出宮殿間的距離,剛忙完,就見孔明的眉頭略微皺了皺,眼睛還閉著,身子卻已經舒展了開來。“什麽時辰了?”睜眼看到燈下的我,他的聲音含糊暗啞,歪著頭的樣子難得地有些呆傻,“我睡熟了?周安呢,怎不推醒我。”

    你才睡了半個時辰。”怎麽不多睡一會兒呢,他實在太需要休息了。我有些遺憾地將看了看剛剛黑透的天色,問道,“你錯過了飯點,現下該餓了吧?我去讓小二送飯菜來?”

    你也還沒吃?胡鬧,孕婦豈可挨餓!”哪怕剛補了眠,孔明的眼眶依然泛著青,眼中的血絲也不見絲毫減少,“快讓小二備飯。”他撐著書桌想要站起來,誰知手腳一軟,竟然直接向桌角撞了過去。

    小心!”我被他嚇了一跳,若非他反應及時,恐怕此時頭上已經要被撞出口子了,“怎麽這麽不當心!”雖然有驚無險,但我仍然忍不住埋怨。

    無事。”孔明不以為意,定了定神,目光落在我剛剛補充完成的畫卷上,“這就是南北宮地圖?”

    你先吃飯!”他有過太多廢寢忘食的先例,我一把蓋住畫卷,打定主意防患於未燃,“現在不許看,等你吃完了才讓你看。”

    這是何道理?”孔明愕然,“膳食尚需待廚娘現做……”言下之意是,他完全可以抓緊廚房做飯的空當看圖。

    昨日你也說隻看一小會兒就睡覺,結果呢?我一覺醒來你居然還未熄燈,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已經上過好幾次當的我才不會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兩次,“先吃飯,不吃完不給你看。”

    我又不是三歲孩童。”也許是我的語氣太過一本正經,孔明怔了一下,居然彎了彎眉角,笑地十分好看,“你如此挾製夫君,這要是傳出去……孔明夫綱不振啊。”

    疼老婆……呃……疼寵發妻是男子的責任。”我瞪他一眼,也許是北上後的朝夕相處讓我習慣了他時不時冒出的打趣,居然絲毫沒有羞赧的感覺,反而還能借機教育他,“壓製女人耍威風是無能的表現,真正的大丈夫,都是懂得聽取妻子意見的好郎君。”

    孔明從善如流地點頭,虛心求教:“例如?”

    我被噎住。牝雞司晨自古就不是什麽好話,從三國往前數,就沒有哪個朝代是推崇女權的。我讀書本來就不多,對曆史人物的生平更是一知半解,知道的有限幾個如商紂、周武王之類的大人物,全都不是因為他們對老婆好才聞名的。仔細想來,我甚至對他們到底娶過幾任老婆都毫無印象。

    反正道理是這個道理。”我心虛道,“照我說,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卻必須從一而終也有失公允,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既然男子要求女子貞潔,那自己也應該潔身自好。”

    三妻四妾是為了開枝散葉——”孔明明顯已經注意了我臉上的不讚同,以他的聰慧,應該很明白這是個容易引發爭吵的敏感話題,但他仍舊不改初衷地說,“‘妾合買者,以其賤同公物也。’家務繁瑣,子孫事大,正妻難免心力不濟,妾室從旁協助,等同丫環仆婦,世人皆是如此,為何你與王爺二人格外抵觸?”自他與劉曦約法三章之後,我們一直沒有找到深入談論這個問題的契機。從一個古代男人的思維角度出發,哪怕孔明已經答應了此生隻娶我一人,他對劉曦的要求也充滿了疑惑。

    他眉頭緊鎖,表情異常認真,可見已經被這個問題困擾許久。兩千年的鴻溝第一次如此突兀地立在我們中間,令我不知如何作答。他嚴肅的表情甚至讓我生不出責怪他的心思來,因為正如他所說,“世人皆是如此”。生在封建社會,哪怕智慧如諸葛孔明也無力跳脫出時代的框架之外。

    就像我第一次在草廬過元宵時做了湯圓給大家吃,無論是孔明還是諸葛均都露出茫然的神色。奉茶不明所以地問我:“元宵不是該喝豆粥嗎,為何烹製米丸?”後來我問了劉曦,才知道湯圓是宋朝才有的食物,所以哪怕孔明對它的味道讚口不絕,他也不讚同我拿湯圓代替豆粥,隻因為不應景。

    沒有女人願意與別人分享夫君。”我試著向孔明解釋,“如果一個女子對夫君付出了全部的感情,她當然也希望她的夫君心上隻有他一人,使她成為他的唯一。”

    妻子當然是唯一。”孔明話音堅定,“妾侍等同物件,任買任賣,何來分享一說?譬如聖人書卷,雖然也占用了男子諸多時間閱讀,但隻是工具而已,怎能說它們與妻子分享夫君?”

    那怎能一樣?”我反駁道,“妾侍是人,朝夕相處之下,總會產生感情。”

    哪怕有情,也不同於夫妻。”孔明舉例道,“我與奉茶朝夕相處,主仆情誼深厚,但總不可能與他舉案齊眉,妾婦也是同樣。”

    妾侍既能紅袖添香又能暖床解語,還能承繼香火,但凡妻子能做的事,妾侍都能做。”我悶聲道。這麽淺顯的道理,怎麽就說不通了呢。

    妻者,三媒六聘,相夫教子,治內管家。妾室不上台麵,不可主持祭祀、管理中饋。”孔明聲線溫和,英俊的側臉上閃爍著跳躍的燭光,“兩者相距甚遠,怎可混為一談?以妾為妻者雖有,但有違綱常,為君子不齒。妾生子需由嫡母教養,方可成大器,其子為妻之子,而非妾之子也。”

    不同於後世盛行的宅鬥文,在三國,大部分家庭中的妻妾還是可以和平共處的。很多正室主動替丈夫納妾,內心中甚至真的從來沒有生出過撚酸吃醋的情緒——正如孔明所說,她們把妾室當一隻會下蛋的母雞,站在人的高度上看雞,哪怕這隻雞再漂亮再受寵,她也隻是個畜牲,生殺大權全都拽在人的手裏,人犯不著自降身份去跟個畜牲爭風吃醋。

    可是受了二十年“眾生平等”教育的我沒法入鄉隨俗:“反正我不許你納妾。你要是敢瞞著我沾花惹草,我,我絕對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我既已立誓,就絕不會食言。”孔明揉糅眉角,輕歎道,“我隻是不解你與王爺為何對納妾如此抵觸。王爺位高權重,將來更有可能更進一步。倘若他也堅持‘一生一世一雙人’,皇室血脈單薄,於國於家恐怕都並非幸事。”

    所謂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劉曦至今未成婚姻大禮,已經令不少忠於漢室的老臣跳腳。一些有頭腦的政客爭先恐後地進獻美人,可惜全都被劉曦悉數退回。據聞劉曦醉酒時曾對錢潮等人發過不納妾的宏願,當時並沒人當真,可是數年過去,他身邊仍舊不見女人,大臣們才逐漸相信當初他並非戲言。

    古人講究多子多福,特別是站在金字塔頂端的皇家,子孫之事尤其矚目。孔明不納妾隻是家事,哪怕他的讓步是出於遷就而非真正認同,隻要他打定了主意,便無人能夠置喙。但劉曦是以一國之君為目標的人,他的子嗣關係著國家命脈,已經可以算作國事了。

    孔明忍不住為此事憂心。畢竟戰場上刀槍無眼,劉曦又喜好身先士卒,萬一一時疏忽馬革裹屍,辛苦打下的大好江山將麵臨無人繼承的窘境。

    但這畢竟是還未發生的事,對此,我隻有一個回答:“皇兄自有分寸。”劉曦並非莽夫,衝鋒陷陣雖有風險,但必然在他可以控製的範圍之內,否則他絕對不會以身犯險。

    可是,顯然孔明不太相信劉曦規避風險的能力,在他看來,征討劉璋完全不需要劉曦親自出馬,派幾名大將足矣。尤其當一月前劉曦曾帶小股騎兵偷偷潛入敵軍腹地的消息傳來後,孔明更是坐立不安,專門寫了書信勸誡:“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王爺千金之子,理應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而非一意孤行,執意冒險。”

    但他的拳頭全打在了棉花上。昨日劉曦的書信回轉,洋洋灑灑數頁的勸告書下隻有可憐兮兮的二字回複:“已閱。”

    孔明展卷無語,我卻對著信偷笑。難道看到孔明無可奈何的模樣,劉曦的本事,何其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