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5章 大相許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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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和殿中,萬籟俱寂,千目如炬。
    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高窗灑落殿中,灑在那卷尚未展開完的金絲玉帛之上,仿佛將那片薄薄的紙張烘出了灼灼金光。
    鄭福跪於金階之下,手指輕輕拂過卷首,恭謹低聲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眾臣屏息,氣氛凝滯如水即將沸騰。
    “……以許居正,任大堯大相之職。”
    話音落地,如驚雷炸響,震徹殿宇。
    一瞬之間,所有人的神色,盡數凝固。
    這一刻,不止是清流,新黨一眾,甚至連站在最角落的閑官閑吏、禮部小吏、史官文草之流,皆仿佛被人重重摑了一記,麵露駭色!
    許居正——大相?!
    哪怕再敏銳的朝官,也從未想過——這最後一步,竟是這樣走的!
    首先反應過來的,不是旁人,而是王擎重。
    他驟然睜眼,身子猛地一震,嘴唇微張,臉色轉瞬之間從沉穩自若變得慘白無比。
    “怎麽會是許居正?!”
    他轉頭看向身側林誌遠,隻見林誌遠臉上的血色已經徹底褪去,雙眼圓睜,嘴角微微顫抖,仿佛根本不敢相信這句話是從鄭福口中吐出的。
    林誌遠本就滿懷期待,在幾息之間,才剛剛經曆從“邊孟廣上任”到“中相魏瑞”的連續震驚,本以為大相之位必然落入自己手中,哪怕不行,也該是新黨之人!
    但他怎麽也沒有想到——
    這張牌,竟然,又翻回去了!
    而且翻得如此狠、如此絕!
    不是溫和平衡、不是緩步妥協,而是——堂皇正正地,把許居正送上了大相之位!
    此刻,殿中眾人反應不一。
    新黨——震怒!
    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這是……退位之後再拔擢?!”
    “這不是放下了許居正,而是扶上神壇啊!”
    “中相魏瑞、左相邊孟廣、右相霍綱,再加上如今的大相許居正……”
    “這還是清流失勢嗎?!”
    “這分明是清流獨掌了朝綱啊!!”
    王擎重臉上青白交替,林誌遠幾欲奪門而出,新黨眾人更是心緒大亂,竟無一人敢出列質疑,隻怕剛開口,就成了下一個“魏瑞”口中的“誤國之人”。
    他們不知所措。
    他們想不明白!
    那位剛剛還被陛下“罷相”的許居正,怎會瞬息之間被扶為大相?
    而清流這邊——
    震驚之後,是狂喜。
    霍綱先是眼皮猛跳,隨後整個人站得筆直,仿佛是被電擊一般,難以置信地望著金階之上。
    “許……許大人?!”
    邊孟廣嘴唇微張,一向沉穩的他,此刻也露出了罕見的失態神色。
    “陛下……這是……”
    而許居正本人——
    他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那一道背影,仿佛在這一瞬間化作千斤石塑。
    他原以為,自己已身退局外。
    他原以為,少年天子的誌向,已有變更。
    他原以為,清流已失盡天恩,再無翻身之時。
    可這一刻,太監口中吐出的“許居正”三字,將他所有的退意、哀意、憤意,全都一刀斬斷!
    那是他朝為中相數十年未曾聽見的“被需要”之聲——
    不再是邊緣,不再是擺設,不再是緩衝,而是……定策之位!
    他緩緩抬眼,望向高階之上的那位少年天子。
    目光交匯。
    蕭寧沒有言語,隻靜靜望著他,眸中映出殿下這一道蒼老卻未彎折的身影。
    那一刻,許居正心中震動如雷。
    那一眼之中,他看到了真誠,也看到了尊重——
    那不是施恩者俯瞰舊臣的眼神,而是執政者托付社稷的信任。
    他喉頭微哽,終究還是拱手而拜:
    “臣……謝主隆恩。”
    聲音沉如暮鍾,卻帶著顫意。
    殿中死一般寂靜。
    數百雙眼,看著這一幕,竟沒有一人出聲。
    他們忽然意識到,從今日起——
    這座朝堂,真的要變了。
    變得徹底,變得震撼,變得——無人再能輕易揣度陛下心意。
    左相邊孟廣,中相魏瑞,右相霍綱,大相許居正。
    天子之下,四相盡歸清流!
    這,已非製衡之術。
    這是堂堂正正、親手一搏!
    這是——
    一位少年天子的真正落子!
    至此,氣氛凝固至極點。
    蕭寧輕輕抬手,示意許居正免禮。
    他緩緩開口:
    “許大人,朕不求你久為臣。”
    “但此局既起,需一人為綱。”
    “清流亦好,新黨亦好,朝堂之人,皆為大堯之骨。”
    “朕要的,不是黨爭,不是名譽。”
    “朕要的,是一條能走得通的路。”
    此言一出,大殿上下,再無一人敢語。
    這一刻,所有人終於明白了一個殘酷又清晰的現實:
    他們眼前的,並不是那個傳說中荒唐軟弱的“昌南王”。
    而是一位……
    真正的帝王。
    太和殿外。
    禦道兩旁,禁軍肅立,戎裝精整,刀槍林立。
    雖是朝會之時,帝心未宣,但戒備依舊森嚴。
    禁軍列於丹墀兩側,層層護持,從金鑾殿門口,一直延展至太和門外,寒光斜照,盔甲如山。
    蒙尚元立於側道之下,一身舊製禁軍常服,腰佩長刀,背脊挺拔如山嶽。
    他原本便是禁軍之主,如今卻不過區區衛隊長,被貶之後,他並未改去往日習慣,每一場大朝,仍是第一個到崗,最後一個離開。
    站立姿態仍如舊日,將所有人視線都拋諸身後。
    可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忘了他的過往。
    “喲,這不是咱們的前大統領麽?”
    一聲帶著冷嘲的笑聲,在肅穆的早朝氛圍中,宛如砂石入水,格外刺耳。
    蒙尚元眉頭微蹙,未動。
    隻見林馭堂身著新晉禁軍大統領甲胄,肩披鎏金披風,步履趾高氣揚地走來,身後還跟著幾名親信侍衛,皆帶著冷笑看著蒙尚元。
    林馭堂駐足於他三尺之外,故意側頭:“怎麽?如今落了這番田地,連個‘大統領’的名頭都不敢認了?”
    蒙尚元麵無表情,仍舊筆直站立。
    林馭堂咂舌:“嘖,可惜可惜,當年這位,可是執掌三千甲士,一聲令下,太和殿前無一人敢不從。”
    “可如今呢?連殿門都不得入,淪落得要站在外頭,護別人安危。”
    “嘖嘖嘖……這落差,當真是天大的諷刺。”
    周遭幾名小將偷偷低頭,裝作未聞——但所有人都知道,林馭堂這些天,幾乎日日都來這一手。
    每每朝會時,他總要繞過來,在蒙尚元麵前耀武揚威一番。
    蒙尚元早已習慣,向不回嘴。
    可今日不同。
    他站了一夜,風吹盔冷,雙手始終未鬆,心中卻始終惦著殿內傳來的動靜。
    今日是改風月最後一朝。
    三相皆已定,天子權衡,朝局將定。
    他不能不想起自己曾經誓言要護之終生的少年——那個曾於眾叛親離之際,獨騎踏雪,入臨州請兵的陛下。
    可如今,他隻能站在殿外,聽不見、看不到,也幫不了。
    林馭堂卻又道:“你說,若我也倒了黴,是不是也要被調去守西門、掃糧倉?”
    “還是說,被你打過的人,都活不成了?”
    話音未落,忽聽“哢”的一聲!
    那是刀鞘碎裂的聲音!
    蒙尚元的腰刀出鞘半寸,寒光如電!
    “你——”
    林馭堂後退半步,還未說話,忽覺眼前一花!
    隻見蒙尚元已然欺身而上,拳如雷霆,直取麵門!
    “呃啊——!”
    一聲慘叫驚動四野,殿外鴉雀無聲!
    眾禁軍下意識抽刀,前排親衛更是大驚,欲上前阻攔,卻已晚一步!
    林馭堂被一拳砸中下頜,整個人騰空飛出三尺,重重摔在地上,口鼻溢血,甲胄扭曲,麵目盡毀!
    “你瘋了?!蒙尚元你瘋了!”一名親衛駭然大吼。
    “瘋了?”蒙尚元一腳踏在林馭堂胸口,低頭冷視:“我忍你很久了。”
    林馭堂捂著臉,痛苦掙紮:“你敢……你竟敢在朝會之時……動手!”
    “你也配說‘朝會’?”
    蒙尚元沉聲道:“你辱我之身,我不動手已是敬朝廷。”
    “你辱我三軍——”
    “那就別怪我刀出鞘了。”
    話音如冰霜斬落。
    殿門尚未開啟,太和廣場之上,周圍諸禁軍驚得目瞪口呆,不知是否該上前。
    誰都知道,蒙尚元是舊統領,舊日餘威仍在,就連當年左都禦史都不敢輕言冒犯,更遑論如今這新任統領,實則是靠著王擎重塞進來的門生。
    “起來。”他冷冷吐出兩個字,眼中沒有一絲憐憫。
    林馭堂被踩得動彈不得,哀嚎不已:“我要告你……我要彈劾你……”
    “去啊。”
    蒙尚元俯下身,一把揪起他的領口,將他整個人提起,拎在半空。
    “你以為我稀罕這條命?”
    “我若真心求官職,當年何不入清流?何不拜新黨?”
    “我蒙尚元守的是鐵甲兵鋒,不是你這等一紙功名!”
    說完,他“砰”地一聲將林馭堂重重摔在地上!
    隨後,長身一立,負手而立,朝殿門方向拱手一禮,朗聲道:
    “臣蒙尚元,冒犯禁軍主將,理應受罰!”
    “但陛下若問,臣願受責。”
    “若無人問——”
    “那臣就當是,掃清狗吠。”
    眾人震撼莫名!
    ……
    而這時,太和殿中,尚在議事。
    朝門未啟,大殿外的動靜,並未傳入殿內。
    但這一拳,卻狠狠地打在了禁軍的尊嚴之上!
    自此一役,大堯朝中再無人敢小覷,那位被打壓、被貶的舊日大統領——
    他不是不動聲色,是不屑與人爭那等嘴皮子官話。
    可若要他低頭於蠅營狗苟,那便休想!
    朝陽灑落殿外台階,染紅甲胄。
    蒙尚元緩緩拔刀而立,聲音如霜雪般肅冷:
    “狗咬人,不需多言。”
    “隻需一腳踢開。”
    而他的目光,始終看向那緊閉的太和殿門。
    太和殿外,靜寂依舊。
    隻剩寒風穿甲,微微作響。
    林馭堂被打得滿頭是血,狼狽非常,一身大統領新製戰袍早已淩亂不堪,金絲披風上沾著泥塵與血跡,整張臉浮腫一片,右眼腫得像隻熟透的桃子,鼻梁歪斜,牙血混著口水,一路淌至領口。
    周圍禁軍雖未言語,卻個個神情複雜,有訝異,有隱晦的譏嘲,也有深藏的痛快。
    畢竟,蒙尚元曾是他們的主將,是舊日太和殿外令三軍肅然的天人。
    如今,他雖被貶,威儀仍在。
    林馭堂仗勢欺人、口出輕慢,如今吃了苦頭,也不過是自討苦吃。
    但他們不知道——這一切,早在林馭堂心中,便已有布局。
    “咳咳……”
    他狼狽地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踉蹌幾步,被一名親隨攙住。
    “統領大人……”
    林馭堂抬手止住他,臉上痛楚之色未去,眼底卻透出一抹陰鷙的笑意。
    “他終於……忍不住了。”
    “這老東西,憋了這麽多天……到底還是動手了。”
    林馭堂低低笑著,聲音沙啞,像是貓捉老鼠得手後的那點暢快。
    “走,去外殿更衣。”
    “再換套衣袍,好生打理打理這張臉。”
    “咱們要……去見陛下了。”
    回廊之間,林馭堂步伐踉蹌,卻氣定神閑。
    他在心中緩緩回想著,這一盤布了許久的棋局,是如何逐步推進至今日這一刻。
    從他剛被王擎重舉薦為新任禁軍大統領時,王擎重便親口說過一句:
    “禁軍舊勢尚在,若不能清幹淨,將來必是患。”
    那時他就知道,所謂“舊勢”指的,正是蒙尚元。
    這個曾經手握重兵的老家夥,哪怕如今被貶為區區衛隊長,可隻要他還在禁軍一日,就沒有人敢徹底忽視他。
    那些禁軍老將、千夫長,哪一個不是舊時他提拔起來的?哪一個不是曾經聽他號令?就算如今不敢明說,心底也都未必服氣。
    林馭堂初上任之時,雖有王擎重支持,禁軍內部卻始終陽奉陰違,很多時候,他發出的調令,會被人“誤傳”、“推延”,再不然就直接“臨陣改調”。
    他自然知道背後的源頭是誰。
    蒙尚元沒有明著造反,可他那副“我不屑與你爭”的態度,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抗議。
    他不說話,才最讓人頭疼。
    他若罵你、懟你,那還好辦。
    可偏偏他不言不語,隻是依舊站得筆直,清晨最早到崗,夜裏最晚離開。
    上馬如風,下馬如山。
    舊日鐵骨猶存,禁軍中的許多人仍視他如舊主。
    你越壓他,他越不動如山。
    你越罵他,他越冷眼旁觀。
    這才是真正的棘手之人。
    ——而今天,他終於破了局。
    林馭堂嘴角微揚,輕輕一笑。
    他早就明白,以蒙尚元的性子,正麵鬥不過,激將卻未必無用。
    於是,他才在過去的數日裏,日日往來於殿門外,每逢大朝,便親自“巡視”,口舌夾槍帶棒,連日不斷羞辱,就是為了逼出今天這一拳。
    如今,終於成了。
    他在心裏緩緩梳理:
    “禁軍統屬三衛,設中樞兩衙,其主帥為天子親任,次為內閣代推。”
    “蒙尚元雖為衛隊長,但實質上仍執舊製,可任代將,可統邊城。”
    “隻要他未出錯,就算陛下不再重用,也沒人能將他趕出禁軍。”
    “可現在,他動手了!”
    “他在太和殿外,於天子朝會之時,毆打上官。”
    “嗬嗬,若隻是口角,頂多一個小過。”
    “可一旦動手,且是當朝武臣……這就叫‘不敬上司’,叫‘擾亂朝儀’。”
    “我若入殿參奏,再由王相一句定性——”
    “嗬嗬,他蒙尚元,這輩子就徹底完了。”
    “連進兵名冊的資格都沒了。”
    “他想借故人之情起複?嗬,朝綱有法,有製,王相一句‘軍紀不容’,就是天子也難徇私。”
    林馭堂想著,咧嘴笑出一聲嘶啞冷笑。
    他已經想好了,等會兒入殿,一定不直接言狀,隻是請太醫院診傷,再奏請王相,假意請罪,說自己“言語不謹,誤激前輩”,態度放得越低越好。
    如此一來,他便能站在“受害者”的立場上。
    而蒙尚元,則是“無由動武、擾亂軍紀”。
    王擎重若順水推舟,一句“應予革除”,那便是天命!
    哪怕陛下心生猶豫,也難有反駁理由——畢竟,禁軍統屬宮禁,若連規矩都不守,這朝廷的臉麵也要丟幹淨。
    至於朝臣……誰會為一個禁軍舊將說話?
    如今三相已定,清流一片風聲鶴唳,新黨聲勢正盛。王擎重一言九鼎,眾臣之中,誰還敢逆他的意?
    林馭堂越想越快意,腳步愈發輕盈。
    他仿佛已經看到,蒙尚元被革職之日,自己終於徹底掌控禁軍,甚至可以在王擎重的支持下,躍升兵部中樞,一步封侯。
    而那位曾在他少年時令人敬畏的舊日主帥——
    將徹底歸於塵土。
    “來人,”他低聲吩咐身邊親隨,“傳話去內閣外廳,就說我要呈診書,再擬一份奏章,簡要就好。”
    “越快越好。”
    親隨應聲離去。
    林馭堂站在回廊之中,仰頭望著宮牆之上金光微灑的飛簷,心中隻有一句:
    “你是該死了,蒙尚元。”
    “太久了。”
    “你擋我太久了。”
    這一戰,才剛剛開始。
    而林馭堂以為,他已勝券在握。
    ……
    另外一邊,禁軍營地。
    蒙尚元方才歸隊,尚未坐定,便有一隊人快步趕至。
    皆是與他舊日交好之人,神情滿是焦急與憂色。
    “尚元兄!”
    “你沒事吧?身上可有傷?”
    “你這也太衝動了!”
    眾人圍上前來,七嘴八舌地查看著蒙尚元是否受了傷。
    方才那一場在太和殿側的打鬥,雖然沒有驚動大殿之上的皇帝與朝臣,但禁軍諸衛、內侍值事、金吾諸吏幾乎全都看到了。
    林馭堂被打得鼻青臉腫,滿身是血,扶著牆壁踉蹌而逃,那一幕至今猶在眼前。
    “我說尚元兄啊……你可知道這一下有多大麻煩?”一個老友壓低聲音,滿麵憂色。
    “他可是如今禁軍的掌事之人啊,是王擎重的人,是新黨的心腹!你這一拳打過去,別說他臉麵,整個新黨的臉都被你打了!”另一人咬牙低語。
    “這會兒,林馭堂八成已經跑去告狀了。他挨了打,正好做文章,你可怎麽辦?”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急,神情之間全是對蒙尚元命運的憂慮。
    可此時的蒙尚元,卻仿佛被風吹散了酒意,臉上沒有半點慌亂。
    他隻是緩緩將腰間佩刀解下,放在營帳的幾案之上,隨手理了理袖角。目光平靜如水,淡淡道:
    “他去告吧。”
    一句話,把眾人都噎得說不出話來。
    “尚元兄,你……”有青年想再勸,可見他神色沉靜,竟有些不敢言語。
    有人忍不住急道:
    “你到底知不知道後果?這可不是軍中爭執啊,這是在宮中,是在天子大朝之日打的禁軍主將——若真傳到陛下耳中,別說你是從前的統領,就是有再多軍功,也保不了你了!”
    “是啊!”另一人也道,“你當初退位不過是罷官,這一鬧,很可能是定你個‘不敬上官、擾亂禁衛’的罪名,輕則革職,重則治罪入獄!”
    “再說,你還打得那般重……”有人低聲道,“他嘴都歪了……”
    帳中氣氛一時間壓得沉悶如夜。
    蒙尚元卻笑了。
    “你們都怕?”他看向眾人,語氣裏並無責怪,反而多出幾分悵然,“你們是怕我被治罪,還是怕那位林大人再報複回來?”
    一人猶豫片刻,低聲道:“都怕。”
    “嗬。”蒙尚元冷笑一聲,卻也無甚怒意。
    “你們怕,是正常的。”他走到營帳口,望著營外霞光映天,晨風吹動禁軍旗幟,輕聲道:
    “可我不怕了。”
    他轉過頭來,目光深沉,望著眾人:
    “我從十七歲入軍,從外軍殺到金吾,從百夫、千人到禁軍統領——一步一步,踏血過骨,命懸一線。”
    “我以為……我曾扶持過的人,哪怕不念舊情,也該念我這一身的忠。”
    “可你們也看見了,我是怎麽被擠下來的。”
    “沒有明說的罪,沒有流傳的諭令,朝中隻是默不作聲,新黨隻是換了張榜——我就從統領,變成了一個小小的衛隊長。”
    他說到這,臉上笑意卻更深了些。
    “那時候我還不服。”
    “可現在,我服了。”
    帳中寂靜無聲。
    一人輕聲問:“那你今日為何又動手?”
    蒙尚元平靜道:“我不是聖人,我有脾氣。”
    “他一而再、再而三當著眾人羞辱我,捏我舊事,說我‘當狗不成,倒想做龍’——”他眸中劃過一絲冷意,“我是人,不是狗。”
    “他要逼我,我便打他。”
    “既然我都已經一無所有了,那還怕再多輸一場麽?”
    眾人聽了此話,神情各異。
    有人低聲道:“可尚元兄,你打得是權臣走狗,打得是新黨爪牙啊……”
    “你這是在觸逆鱗啊!”
    話音未落,帳簾再度被掀開,一名親信急急而入,臉色蒼白:
    “尚元大人!不好了——”
    “林大人……真的去告禦狀了!”
    帳內頓時一靜。
    片刻後,眾人全看向了蒙尚元。
    而他,隻是緩緩點頭,似早已預料。
    “知道了。”
    “回你們的哨去吧。”他說著,轉身坐回案邊,取出一壺老酒,自斟一盞。
    “我自己喝,不礙你們值守。”
    “這大朝未退,你們不該都守在我這。”
    “若陛下真要問罪,也輪不到你們。”
    眾人仍舊不願離去,可終究還是有人拱手退下。
    又過了一刻,帳中隻剩下他一人。
    晨風拂過,酒香微泛。
    蒙尚元緩緩飲了一口,目光落在軍帳簾角那柄舊戟上,那裏有一道刻痕,是他昔年受封統領那日親自劃上的。
    如今,他早不是統領了。
    他也早已不奢望能再入大殿,站在陛下的近前執戟而立。
    隻是……
    他輕輕握著酒盞,自語:
    “若是當年,他真把我當過朋友。”
    “那這一回,或許……我還值得一看。”
    “看他,到底會怎麽判。”
    “若不值……”
    “我便認了。”
    帳外朝鍾已再度響起,蒼黃天光灑落軍營,照得那酒色如血,旗幟如墨。
    而那位曾經的統領,此刻隻飲其酒,不言一語,等著那隻可能到來的、最後一紙裁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