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驗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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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王府前的校場被秋陽曬得發白,三百親衛甲士按五方營陣肅立,明光鎧的護心鏡在日光下連成銀浪,甲葉相叩聲混著遠處鼓樓的更點,驚起數隻棲息在轅門上的寒鴉。朱棣親手解開兵器庫銅鎖時,指節在鎏金銅環上碾出青白痕跡——這柄鑰匙自洪武二十三年隨他就藩北平便懸在腰間,鎖孔裏還留著遼東風雪侵蝕的銅綠。方孝孺的目光正落在他腰間飛虎紋玉佩上,羊脂白玉在秋陽下泛著冷光,佩環處“太子少保”四字刻痕已被磨得微凹,那是先皇朱標親賜的信物,此刻卻像懸在禦史台頭頂的殺戮之劍,劍鋒倒映著方孝孺攥緊賬冊的指節,泛出青白的骨感。
    “方禦史請驗。”朱棣側身讓開,玄色披風掃過庫門前三級青條石台階。桐油浸過的庫門向內推開時,一股混合著鐵鏽與樟木的氣息撲麵而來,三十六架榆木兵器架上,明光鎧與鎖子甲如列隊的軍士般整齊,甲胄護腕處的“洪武二十五年”軍器局火漆印在幽暗中泛著暗紅,刀柄纏著的皮繩已磨出經緯分明的毛邊,個別甲葉邊緣還留著箭簇刮擦的凹痕——分明是遼東戰場撤回的舊物,卻在賬冊上記著“新製上等甲胄三百副”。方孝孺的指尖劃過冰涼的甲胄吞口,青銅獸首的瞳孔裏凝著幹涸的血漬,賬冊紙頁發出細碎的“沙沙”聲,與他急促的呼吸聲重疊。當驗到第三十副時,兵器庫外突然傳來靴跟撞擊青石板的脆響,刑部尚書徐增壽撞開儀門,腰間金魚袋在劇烈顛簸中甩打在胯骨上,發出悶響。他手中滲血的柏木盒還滴著水,顯然剛從通州急馳而來,盒蓋縫隙裏露出半幅染著墨漬的素絹,邊角處“齊泰”二字的私印已被血水洇開,像團模糊的墨雲。
    “陛下急召!”徐增壽的袍角還沾著運河的水汽,“胡黨餘孽在通州截獲密信,內有齊泰私印與瓦剌狼頭紋暗記。”他的目光掃過朱棣腰間玉佩,喉結滾動時,領間汗漬在秋陽下洇出鹽花。方孝孺手中的驗甲鐵尺“當啷”落地,在寂靜的校場激起回音——密信若坐實,不僅是燕王私藏甲胄,更可能牽出通敵叛國的罪名。朱棣卻似未聽見,指尖仍停留在甲胄肩吞的龍紋上,那是洪武朝戍邊將領的製式紋飾,與賬冊上“親王衛所專用”的記載截然不同。
    與此同時,文華殿內的鎏金炭盆燒得正旺,朱雄英手中狼毫在輿圖上頓住,筆尖的墨汁在“哈密衛”三字旁暈開小團汙漬。藍玉八百裏加急軍報稱,吐魯番五萬大軍在嘉峪關外滯留十日,營中水源早該斷絕,卻仍在綠洲邊緣擺出圍城架勢,探馬回報敵營炊煙未斷,甚至能聽見羯鼓之聲。“陛下,燕王世子文華殿大學士求見。”司禮監太監盛鏞話音未落,殿外已傳來算珠相撞的脆響,朱高熾抱著半人高的賬冊撞開殿門,月白儒衫下擺沾滿泥點,顯然是從五軍都督府徑直趕來。這位身形敦實的皇子額角掛著汗珠,袖中二十串銅製算珠隨步伐響動,如同急雨打在青瓦上。
    “陝西都司火銃編號有誤!”朱高熾將賬冊拍在黃梨木案上,輿圖一角被帶起的風掀起,露出背麵密密麻麻的軍器清單,“軍器局存檔記著‘洪武三十年揚州造’,都督府調令卻寫成‘洪武二十七年應天製’,更甚者——”他翻出夾在賬冊中的拓片,三寸長的火銃刻紋在燭光下清晰可見,“三百杆刻著‘燕’字暗紋,此等私鑄印記,分明是從北平衛舊械改造而來。”朱雄英手中狼毫“啪”地落在硯台上,墨汁濺在輿圖的“玉門關”處,暈染成暗紅,恰似戰場上的血跡。他忽然想起三日前方孝孺彈劾燕王私擴軍備的折子,此刻與火銃案重疊,竟像早就織好的羅網,專等朱棣入彀。
    通州運河的暮色來得格外早,鉛灰色雲團壓著河麵,常升的親衛正將最後一箱火銃推入河底。木箱入水時激起渾濁的浪花,槍管在水麵反光的刹那,內側刻著的瓦剌文咒符一閃而過——那是三日前齊泰派死士送來的“證據”,每杆火銃的槍托都烙著燕王府的飛虎印,卻在陰刻處藏著異族文字。常升望著滔滔河水,手按劍柄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腰間“征虜將軍”印信的穗子被河風吹得狂舞。他忽然聽見遠處傳來馬蹄聲,李景隆的南軍旗號在暮色中若隱若現,猩紅的“李”字旗上,金絲繡的獅子在漸暗的天光裏如同擇人而噬的凶獸。副將低聲請示是否轉移剩餘兵器,常升卻盯著河麵上漂浮的水草,忽然冷笑:“推下去,連船帶械,讓它們永遠沉在運河底。”話音未落,南岸傳來梆子聲,三盞孔明燈騰空而起,在暮色中連成詭異的三角——那是胡黨起事的信號。
    校場的驗甲仍在繼續,方孝孺的手已被鐵尺磨出血泡,卻仍逐副查驗甲胄編號。當他掀開某副鎖子甲的護心鏡時,內側刻著的“廣寧衛洪武二十五年戍邊”小字讓他渾身發冷——這些甲胄分明是遼東都司舊物,按製應繳回軍器局熔鑄,如今卻出現在燕王府兵器庫,賬冊卻記著“新造”。朱棣倚在兵器庫門旁,望著方孝孺越來越蒼白的臉色,忽然開口:“方禦史可記得,洪武二十五年那場鬆亭關之戰?本王率三千騎兵馳援遼東,這些甲胄,正是從韃靼手中奪回來的戰利品。”他指尖撫過某副甲胄胸前的凹痕,“這道傷,是本王替廣寧衛指揮王雄擋的刀。”方孝孺的手頓在半空,賬冊上“燕王府新製甲胄”的記載與眼前舊物重疊,像極了禦史台那些被篡改的彈劾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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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漫進校場時,徐增壽的快馬已馳入紫禁城。文華殿內,朱雄英展開浸過礬水的密信,火盆的熱氣讓紙頁顯出血字:“燕王私藏遼東舊械,與瓦剌暗通款曲,七月十五子時三刻——”字跡在此處被血漬淹沒,落款處“齊泰”私印清晰可見,印泥卻是西域特有的藏紅花色。朱高熾盯著密信,忽然想起軍器局老匠人的話:“私鑄火銃者,必用遼東鬆煙墨,而瓦剌印泥,唯嘉峪關外三千裏才有。”兩種本不該出現在同一封信上的物料,此刻卻詭異地共存,如同胡黨編織的迷局,每一處破綻都藏著更深的陷阱。
    通州運河的水越來越急,常升的船隊已在夜色中消失。李景隆的南軍抵達時,隻剩空蕩蕩的碼頭與河麵上漂浮的碎木。副將撿起一塊刻著飛虎紋的木屑,月光下,木紋裏隱約透出瓦剌文的筆畫——分明是先刻異族文字,再覆以王府印記。李景隆望著東流的河水,忽然握緊馬鞭:“去查,三個月內所有進出通州的貨船,尤其是掛著‘蘇州陸家鐵坊’旗號的。”他知道,這不過是胡黨拋來的誘餌,真正的殺招,或許藏在應天城的禦史台,藏在五軍都督府的調令裏,藏在那枚泛著冷光的飛虎紋玉佩上。
    校場的燈籠次第亮起,方孝孺驗完最後一副甲胄時,賬冊已被汗水洇濕。三百副甲胄,每一副都帶著戰場的痕跡,每一副都能對上遼東舊部的編號,唯有賬冊上的“新製”二字,像個巨大的諷刺。朱棣接過親衛遞來的披風,忽然指著兵器庫角落:“那裏還有二十副殘缺甲胄,是本王命匠人拆解重鑄的,方禦史可要一並驗過?”方孝孺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隻見鬆木架上擺著半副鎖子甲,甲葉間纏著遼東特產的麅子筋,那是戍邊將士修補甲胄的常用材料。他忽然想起禦史台收到的匿名信,信中言之鑿鑿稱燕王私鑄兵器,此刻卻連修補甲胄的細節都與邊軍習慣相符,心中的疑慮如潮水般退去,卻又湧起更深的寒意——若有人能將舊物偽造成新製,將戰功誣為謀逆,那麽這京城之中,還有多少雙眼睛,正盯著燕王的一舉一動?
    更鼓響過三通時,應天城的城門即將關閉。方孝孺抱著賬冊走出燕王府,腰間禦史印信與甲胄驗訖的文牒相碰,發出清脆的響。他望著街角陰影裏突然閃過的黑影,想起徐增壽帶來的密信,想起朱高熾查出的火銃編號,忽然意識到,今日的驗甲,不過是胡黨掀起的驚濤駭浪中,最微小的一朵浪花。而那枚飛虎紋玉佩,在燈籠的光影裏明明滅滅,如同懸在大明王朝頭頂的星辰,不知是啟明,還是災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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