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午蔓從周寘行那得到的東西很多，她卻從不覺得該還他什麽。
    沒有虧欠感，沒有歉意。
    自然而然，仿佛本該如此。
    怪得要死。
    奚午蔓沒意識到這是樁怪事。
    這天中午，她看了本書，覺得蠻有趣，立馬打電話分享給周寘行，掛斷電話，注意到坐在一旁的馬驫皺眉緊盯著她。
    那永遠樂觀的馬驫，皺著眉。
    馬驫手中的冰棍都化了，往下流著黏糊糊的冰水，堆在塑料包裝上。
    “姐，您跟周二爺，在談戀愛嗎？”馬驫很謹慎地問。
    “沒有啊。”奚午蔓沒多想。
    “我怎麽感覺你們像在熱戀中？”馬驫注意到手中冰棍化了些，立馬嗦一口。
    “你怎麽會有這種感覺？”奚午蔓覺得奇怪。
    “可能是因為，你們走太近了。”
    走太近了。
    奚午蔓合上書頁，起身放回架子上，窗外陽光正強烈，無盡耀眼的茫。
    太近了。
    太陽照常落下，南樛一號二樓藏書室的燈接替白日。
    太近了。目光離文字太近了。太近了。手離書頁太近了。太近了。身體離桌椅太近了。
    太近了，你跟他在談戀愛嗎？太近了，你跟它們在談戀愛嗎？
    這令人窒息的邏輯。
    太近了。你跟空氣在談戀愛嗎？你跟風在談戀愛嗎？你跟光在談戀愛嗎？
    你跟世間萬物在談戀愛嗎？
    是，我跟這天下談戀愛。
    理由是太近了。居然是太近了。
    確實，如果太近了能成為理由，那麽，世間萬物跟世間萬物在談戀愛，世間萬物跟世間萬物在熱戀中。
    你與空氣接吻，與風緊擁，與光交媾。
    噢，人這天真可愛的想象力啊。
    一想到身體內內外外數也數不清的微生物，簡直激動到顫抖。多近啊，這無時無刻的親密接觸，這不容置否的熱戀專屬。
    太近了。在談戀愛嗎？
    無時無刻，熱戀中。
    整頁整頁的文字，奚午蔓完全看不進去，腦子裏隻有太近了，太近了，太近了。
    沒完沒了的太近了。
    馬驫說不理解為什麽她跟周二爺沒有在一起，甚至皺起了眉頭，而她，同樣不理解馬驫為什麽不能理解。
    很難理解嗎？
    為什麽會很難理解？
    反正馬驫理解不了。
    理解不了就算了，他也不需要理解。他完全可以認為兩個人走太近就是熱戀中，他認為地球是平的都行。
    那有什麽關係呢？
    那真的沒關係嗎？
    因，一個人跟另一個人走太近了，一個人跟另一個人在熱戀中。
    所以，她跟我走太近了，她跟我在熱戀中。
    得出，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哪怕隻是一刹的淡淡掠過，她的目光也離我太近了，那一刹那，我們在熱戀中，至少，她熱戀著我。
    她的聲音進到我的耳中，雖然隻是禮貌性的一句“借過一下，謝謝”，但她的聲音離我太近了，毫無疑問，我們在熱戀中。
    再看，她擠過去的時候，衣服擦過我的衣袖，她的衣服屬於她，我的衣袖屬於我，她的衣服擦過我的衣袖，就是屬於她的擦過屬於我的，屬於她的跟屬於我的在戀愛，至少擦過的時候，在熱戀中。沒有生命的物會談戀愛嗎？不會。總不能是沒有生命的物上的微生物在談戀愛？不可能。微生物跟微生物不會談戀愛。為什麽？這是常識。什麽常識？人類的常識。
    根據“人類的常識必是全宇宙通用的真理”這一定理，微生物跟微生物不會談戀愛。同理可推得，她在我的視野中，在我的想象中，在我的夢中，她離我太近了，她不是跟空氣接吻，不是跟風緊擁，不是跟光交媾，而是跟我。
    我，她的戀愛對象，我，她熱戀的我。
    不是微生物的我，是身為人的我。
    根據“人類的常識必是全宇宙通用的真理”這一定理，身為人的她隻會跟人談戀愛，身為女人的她，隻會跟男人談戀愛。
    因，一個人的戀愛對象一定是另一個人，一個女人的戀愛對象一定是一個男人。
    又因，我一定是一個男人。
    所以，身為一個女人的她的戀愛對象一定是一定身為一個男人的我。
    這有問題嗎？毫無漏洞。
    她推眼鏡、撩頭發、擼袖子、整理衣領、撣裙擺上的灰塵，或輕或重。她小口吃飯、大口吃瓜、仰頭喝水、低頭喝茶、笑著喝酒、麵無表情地喝瓶裝飲料、表情糾結地喝罐裝汽水，或遠或近。
    那重要嗎？
    她說她是女權主義者、素食主義者、犬儒主義者、虛無主義者、精要主義者，隨便她是什麽主義。
    那不重要。
    身為女人的她，隻是為了跟身為男人的我熱戀。毫無疑問。因為自古以來，因為聖人雲，因為刻在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細胞裏的宗教思想。這是全宇宙通用的絕對真理，不可反駁。
    你怎麽能說強暴？我親愛的小雀兒，是你勾引我。
    你怎麽能說男凝？我親愛的女人，我們生來如此。
    我們應當結合，為了生殖這一生物界最光榮偉大的職責。
    我們每個人都應當完成這一偉大任務，我們為此而生，隻為此而生。這是自古以來，這是聖人雲，是全宇宙通用的絕對真理。
    你，尚未覺醒的你，不知生命意義何在的你。
    你的無知蒙蔽了你的心，你用邏輯學否認女人的天職。可是你不能。因為你是女人。女人什麽都不知道，除了跟著大吼大叫。
    聽，那邊有誰在說，女性應該站起來，女人和男人生而平等。
    平等嗎？你的無知讓你對那些謊言信以為真。你成了謊話的信徒。
    生育權不在你手中，上帝賦予你生育的資格，而你，竟以為你掌握了生育權力。
    生而為女人的你，當取悅男人，生而為女兒的你，當順從父親，生而為妻子的你，當令丈夫滿足，生而為母親的你，必須使你的兒子滿意。
    這是上帝的教義，你生來如此。
    乖乖待在這裏，不要試圖像男人一樣有野心。雀兒小小的身軀裝不下那樣的野心，別懷疑。雀兒出了籠子，就會死。
    你以為這籠子是禁錮了你，不，它是你的保護傘。待在這裏，誰也不會傷害到你。
    男人保護女人。
    我們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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