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五章 總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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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她,真的那樣懷念他嗎?
    她所惋惜的,是某個年輕的生命嗎?
    六歲的孩子,是為死亡本身而哭泣嗎?
    不。
    她悼念的是自己死去的生活,是隨死去的人共同死去的利益。
    這樣的自我感動,到底在感動些什麽?
    無聊。
    奚午蔓選擇合上日記本,睡覺。
    在這個沒有色彩的世界,還是更中意黑夜。至少夢裏還有繽紛色彩。雖說不知道那有什麽意義。
    夢裏的世界過於花裏胡哨,醒來再麵對這灰蒙蒙一片,奚午蔓實在不適應。
    耳朵是濕的,眼睛有點澀,眼角還有熱淚流下,堆在耳邊。可憐的枕頭,濕透了。
    他死了。死了。
    死了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到底去哪了?死掉就是徹底消失了?真的有什麽東西能夠消失得徹底?所謂消失的,都去哪了?
    沒過多時間琢磨“死亡即終結”,奚午蔓看清那灰蒙蒙的人。奚午承。
    不知道為什麽突然一下有很大的火氣,奚午蔓抓住一個枕頭,直接砸向他。他要沒及時抓住枕頭,就會被砸中臉蛋。
    “你要做什麽?!”她怒吼。
    “你在哭。”他毫無惡意。
    “跟你沒關係,出去!”她迅速支起身子,將憤怒通過目光投向他。
    病人肆無忌憚,病人得意洋洋。病人,無所畏懼。
    “不要總對我大吼大叫。”他彎腰,把枕頭放回她床頭,“我的耐心不是無限的。”
    受不了他目光的審視,她再次抓起枕頭,砸向他。
    枕頭撞在他懷裏,沿他的衣向下滑,稍稍一折,落在床邊。
    “你要殺了我?你要讓我也死去?你為什麽不讓我死?為什麽要假惺惺把我接回來,為什麽要讓我繼續上學?為什麽要讓我繼續周寘行沒完成的事?你不就是圖我名下的財產?不就是想收購他的公司?隨你的便!”
    奚午蔓一通發泄,奚午承靜靜聽著,把枕頭又放回原處。
    “你要什麽就拿去!憑你的本事,你想要什麽不行?你完全可以先殺我,再隨便找個什麽由頭把我的財產全部搶過去!”奚午蔓又要抓住那枕頭,被緊緊抓住。
    奚午蔓正要掙開,手被外力舉了起來。她的身體隨手臂的動作往後一仰,後背靠於床頭軟包,脖頸被掐住。
    緊隨著突然的吻,是以暴製暴。
    待到她出於深感無力的疲倦安靜下來,她才被鬆開。
    “強盜。”她低聲咒罵。
    “總發脾氣對你沒好處。”奚午承站在床邊,垂眸看她,“你該好好靜靜心。”
    “我不抄經!”
    不抄經。
    西郊正在建設的佛寺,還未對外開放,現有十來個僧人、若幹義工和不定的短期禪修人士。
    道路還沒硬化,奚午蔓到的這天天氣晴朗,鞋麵還是髒了泥。
    門口貼著遊客止入,奚午蔓到寺廟時,晚課剛開始幾分鍾。一位在客堂幫忙的居士帶她到為她安排的房間。
    從大殿傳出鍾鼓與念經聲,太陽已落山。
    在大寮用過齋,沿那條布滿碎石的泥路回寢室,風很大,很涼,一抬頭,蛾眉月與星星在正上方。
    她不是以禪修人士的身份到寺裏的,也非義工的身份,她不需要到客堂報道,也不需要填寫任何申請表或登記表。在客堂的師父那兒了解過寺裏的一些規矩和僧人們的作息,每天早上三點半起床,四點跟著打坐,五點跟著上早課,這是出於愛好。六點半用齋,這是身體需要。七點開始,就一直待在藏經閣,直到午時打板,再到大寮用齋。
    那些經文,奚午蔓都看進了眼裏,卻進不了心裏。總有個人的身影在眼前晃蕩,總有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耳畔回響,提醒她用心,卻影響她用心。
    連續幾天的晴日,每晚都有皎月與明星。晚課從下午六點開始,天還亮著,在大殿外停留,能看著紅紅的太陽緩緩落下。到打坐結束出禪房,天完全黑下,正是看星的好時間。
    萬字窗外的燈光每晚都沒有變化,靜悄悄的,令人膩煩。打板的節奏或相同或有變化,令人膩煩。每晚的星與月都不同,也令人膩煩。
    夜裏的夢千奇百怪,說不清是不是噩夢,隻是清早打坐時,會嚴重影響打坐的體驗感。
    怎麽就走不出去?怎麽就是放不下。
    周寘行。
    想到這個名字,本平靜的心就難受得要緊。隻是想到這個名字,淚就總不自覺濕了眼。無法控製。
    她到寺裏沒幾天,禪七的人們就來了,原本靜得宛如無人之境的寺廟一時熱鬧如菜市場。簡直聒噪。
    連禪房都聒噪起來。沒完沒了的奔跑、整理毛毯、呼吸、鼾聲、咳嗽、咽唾沫的聲音。這隱修之地,實在沒辦法修。
    從禪七起香開始,一切都變了味兒。變了味兒的一切都索然無味。
    她沒心思再跟著打坐上早晚課,沒心思再琢磨經書上的奧義。身心都變得懶洋洋的,除了曬著太陽疊元寶,什麽都不適合做。
    有一個叫翩翩的義工,很年輕,每天除了幫師父們縫補衣物,就坐在房間門外的廊下疊元寶。
    懶洋洋的奚午蔓坐到她身旁,疊著一個個元寶,聽翩翩說很多可聽可不聽的話。
    翩翩是個說話溫柔得像是在撒嬌的人,對每個人都很溫柔,永遠不會說出一句重話。所以永遠是被發脾氣的那一個。
    由於性子過柔,翩翩沒少受委屈,卻每天都有好心情,這很大程度歸功於她的健忘。不管別人對她多差,她都能很快忘記,以嘻嘻笑臉麵對欺負過她的人。
    寺裏不缺私心很重的人,勝在大多會克己,對翩翩更多的是疼愛,而非欺辱。
    “我在這裏一年了。”沒人問,翩翩自己說,“我喜歡這裏,這裏讓我有很強的歸屬感。隻有這裏。”
    奚午蔓把元寶扔進麵前很大的黑色塑料袋,從旁邊一大摞裁好的黃紙中取出一張時,抬頭對上翩翩的視線,慣性報對方一個微笑,助長了對方的分享欲。
    “我的爸爸媽媽和哥哥對我都很好,但我總覺得家裏不屬於我,那不是我的家。”翩翩一連疊了好幾個元寶,“這裏也不是我的家,但這裏給了我一種很強的歸屬感。我感覺我可以一輩子待在這裏,其他地方的話,我總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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