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哥？當今滄國太子嗎？”嶽不妥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問，仿佛問了句“外麵下雨了嗎”般輕描淡寫。
    場中眾人皆是一驚。隻是周家姐妹驚的是段翼的身份，明河如雲和段翼驚的是嶽不妥竟然知道。
    段翼啪一下站起來，咣一聲在嶽不妥麵前跪下了。
    “穀主恕段翼隱瞞身份之過。”
    “他怎麽知道的？”明河好奇得心裏癢癢的，但此刻嶽不妥正襟危坐，不怒自威，他覺得自己最好不要隨便插嘴。
    “你站起來說話。”嶽不妥臉色如常，看不出喜怒。
    “是。”段翼老實地站到一邊。
    “太子為何追殺你？”
    “生在帝王家，還能為何？父王多疑，太子更多疑。我比他小將近十歲，但從未曾感受過手足之情。相反，三歲便知察言觀色，四歲就知道東西不能亂吃，五歲便知要保命就要勤練武功，六歲就下決心讀詩書習兵法。那時我就知道，不強大隻有死路一條。且母妃性情過於溫順，若我不能護著她，她必活不長久。但直到成年，我才明白，不論我強大或弱小，兄長都不會放過我。”
    “那時我便下決心要取代大哥成為太子，成為滄國的王。那人雖是太子，但心胸狹窄，目光短淺，除了自己的太子之位，別的什麽也不在乎。這樣的人怎麽配當王。”
    “若不是父王多疑，一直刻意維係我與他之間的平衡，我早就不存在了。”
    段翼神色平靜又毫無顧忌，仿佛說的不過是兄弟爭搶一塊紅燒肉的事。
    “那這次為何你會逃命到鳳凰穀？”
    “百密一疏，我沒想到他竟買通了我最信任的暗衛和侍女，待我察覺時，已然中毒。我無法信任任何人，趁他們以為得手而鬆懈時，一舉擊斃那個暗衛，拚命逃了出來。我一路用內力壓製著毒性，騎馬或雇車，往著偏遠地方逃了幾天幾夜，才到天街小鎮。鎮上人多眼雜，我不敢逗留，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往山上逃，到了鳳凰穀終於堅持不住昏倒在穀前。”
    “我一生不知享樂為何物，日日在擔驚受怕和勾心鬥角中度過，突遭暗算，種種謀劃盡皆付之東流，實在心有不甘，故而能憑一口氣逃出。但那日暈倒之前，萬念俱灰，也曾萌生一個念頭，既是命當如此，便算了吧。隻願早入輪回，來生莫投帝王家。”
    說到這裏，段翼目中含淚，室內一片安靜，連明河也不免心中惻然。這時段翼突然上前一步，又撲通跪倒在明河等人麵前：“誰知又得各位相救，可見段翼命不當絕，此恩此德，來生必報。”
    “你，你，快起來。”明河慌忙去扶。不想有一個人比他更快，那人也撲通一聲跪倒，伸手去扶段翼：“段大哥，你快起來。”原來是周碧霄。段翼卻像被火燙似的收回手，站了起來，避在一旁。
    周碧霄臉頓時燒得通紅，手足無措地跪在原地不是，站起來也不是。周今宵往前邁一步，就要發飆，明河趕快拉住她，姑奶奶你這時候衝出去不是讓你姐姐更加無地自容嗎？
    嶽不妥像沒看到眼前這一幕似的，對段翼說：“那今日與你見麵那人是誰？”
    “他是太子派來的，但其實，是我的人。”
    短短一句話信息量太大，連嶽不妥板磚一樣的臉上也有了一些波動。
    “太子得到消息，說有人在天街小鎮附近見過我，便派他來打探消息。那日在穀前沒有機會說話，所以一直在鎮上盤桓，想找機會與我見麵。”
    “那你今天與他見麵說了什麽？”
    “我讓他據實回稟太子，然後幫我另外安排去處，現在還不是與他當麵對決的時候。各位，段翼就此告別了。”
    太子既已知道他為鳳凰穀所救，那他再留在鳳凰穀，勢必為大家招來禍端，他隻有盡早遠遠離開才能最大限度保護鳳凰穀。
    這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明河大腦飛速地運轉：他說的是真話嗎？還是欲擒故縱？
    “可是，這樣你豈非很危險？”周今宵仿佛已經忘了方才的憤怒，開始擔憂段翼的安危。
    “姑娘放心，在下雖一不小心中了太子的奸計，卻並非毫無準備，我自有安排。段翼既然沒死，又怎會浪費各位千辛萬苦為我搶回的第二次生命？”段翼對著周今宵拱一拱手以示感謝，傲然說道。
    周碧霄一直噙在眼中的淚終於滴落下來，一 滴一滴地砸在地麵上，但始終一聲不吭。少女心事，眾人皆明，但無法出一言以安慰。
    段翼看也不朝她看一眼，隻對著嶽不妥說：“穀主還有什麽吩咐？”
    嶽不妥之前便已派人查過段翼，知道他方才所言非虛，但他如此爽快地說走便走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留是留不得的，若是太子大舉來搜人，莫說穀中這幾位，便是鎮上居民也很難幸免。雖說他與段翼很合得來，不忍見他孤身一人重回險境，何況旁邊還站著個淚眼汪汪的周碧霄，但人各有命，太子咄咄逼人，段翼縱使無心爭位，也無法擺脫被追殺的命運。倒不如讓他放手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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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是如此，不便留你。但若有困難，隨時可以回來找我。”嶽不妥簡潔明了地說。
    “告辭。”段翼也毫不拖泥帶水地告別。
    “穀主！”周今宵與明河同時急切地喊道。
    周今宵是為了姐姐，明河則是本能覺得不能放虎歸山。段翼所說皆是一麵之辭，誰知道幾分真幾分假，若是放虎歸山與那太子裏應外合，嶽不妥不就是一塊砧板上的肉？
    他現在對嶽不妥挺有好感的，不希望他傻乎乎地上了別人的當。
    嶽不妥卻沒有理會他們二人，就這麽讓段翼走了，甚至還讓賬房給他支了一筆路費，氣得明河牙癢癢的。
    段翼所言非虛，但並非無所隱瞞。
    滄王終日疑神疑鬼，總是擔心有人搶他王位，既擔心外人，也不放心自己的兩個兒子，所以太子與二皇子之間的明爭暗鬥他並不製止，甚至喜聞樂見。除了王位什麽都不關心的人，哪會善待國家，善待百姓。
    段翼二十歲開始謀劃大業，除了培植心腹之外，早在城外偏僻之處以度假別院之名囤田養兵，但要做大事必有大財力，如今太子咄咄逼人，眼看徹底翻臉是早晚的事，他需要一大筆錢。前段時間，一位流浪老乞兒誤打誤撞進了他秘密養兵的所在，當場被手下抓捕。段翼仔細審訊後知道他確實隻是個乞丐，便沒有為難他，隻讓手下把他軟禁在莊裏，有吃有喝，隻是不得外出。那乞丐乞討多年又年邁多病，因禍得福，居然在莊裏度過了最為安穩舒適的一段時光。不久後在莊裏安然去世，臨終前給了段翼一樣東西，條件是段翼需妥善安排他的身後事。
    那東西是一張地圖殘卷，雖然殘缺不全，筆畫也模糊不清，但“鳳凰穀”三個字清晰可見，“盛產金礦玉石”之類的標注也依稀可辨。段翼派人多方打探，終於查明鳳凰穀所在，但始終未能打聽到有關金礦玉石的確切消息。
    恰在此時，太子動手了，所以段翼中毒受傷逃命是真，“偶然”逃到鳳凰穀卻是假。他便是特意衝著鳳凰穀後山的寶藏而來。
    這幾個月在鳳凰穀祛毒、養傷，他從周家祖孫那裏得到了不少關於“後山”的秘密消息，雖然沒有人確切說過有關後山礦產的事，但那個秘密的入口，和明河如雲帶回的神獸羽毛和那隻活生生的小鳳凰，都讓他相信，地圖上的標注多半是真實的。他雖然是真的不願意連累穀中眾人受太子迫害，但那些礦產他也是勢在必得。
    原本他沒想這麽快就離開鳳凰穀，但既然與手下的秘密聯絡已被發現，不如以退為進，先行離開，再從長計議。何況，與太子這筆賬，確實也該算一算了。
    段翼這一走，眾人均覺意興闌珊，吃過飯後便離開了天街小鎮。
    返程時，如雲主動帶著明河和周家姐妹下車摘花，周碧霄眼睛哭得紅通通的，周今宵也興致不高。大家隨便摘了些花便又上車回穀了。回到穀裏，林照和林姨找了幾個古樸雅致的花瓶把花插好，分到各人房裏，特別給周家姐妹送去一大捧。但是周碧霄把自己關在房裏不肯出來，林姨隻好把花瓶放在房間門口。
    所謂情字傷人，便在於縱使情真意切，但隻要對象、時間、地點甚至季節天氣，有一點不對，便徒留遺恨。
    “周碧霄沒事吧？”明河擔心地問。
    “唉，有事也沒辦法，隻有自己慢慢熬出來。”林姨歎息著說。
    “她年紀還小，應該很快就會好的吧。”
    “希望吧。”林姨搖著頭回廚房了。
    周今宵一個人蹲在院子裏，對著熬藥的罐子發呆。
    “今宵！”明河擔心她也走火入魔。
    周今宵抬頭看看明河和如雲，又呆呆地低下頭去。
    明河推推如雲，讓他去安慰兩句。
    如雲一臉為難，但看看明河堅決的神情，又看看一臉萎靡的周今宵，還是走了過去。
    “如雲哥哥，你不會走的吧？”周今宵看著如雲問。
    如雲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現在當然不會走，但任務完成之後是怎麽樣誰也不知道。
    “嗯。”他含糊地嗯了一聲，周今宵好像放下心來，自言自語一般地說：“如雲哥哥和我一樣，從小在這穀裏長大的，怎麽會走呢，我真傻。明河哥也不會走，林照姐姐和林姨也會一直在的，爺爺也是。”但說到這裏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可是爺爺年紀大了，爺爺總是會死的。”
    “啪！”腦門上突然挨了一記。
    “啊！”周今宵慘叫著抬頭，一看正是須發皆白的周老爺子，手中握著一本書卷。
    “爺爺活得正來勁兒，你在這裏咒爺爺死啊！”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怎敢咒爺爺死。”周今宵大聲辯解。
    周老爺子才不聽她的，拿著手裏的醫書就是一頓拍，最後周今宵不得不施展輕功在小小院子裏四處逃竄。
    如雲和明河看著直笑，壓抑沉重的氛圍這時才算一掃而空。
    但直到周今宵故意被爺爺抓住“狠揍”一頓，周碧霄都沒從房中出來，隻有那一大捧藍楹花在門前寂寞地絢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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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直到這時，明河與如雲才開始思考“離別”一詞的含義。生離與死別，他們都曾經曆過。但不知為什麽，都不如此刻感受到的那麽沉重。
    從周家小院出來，啾啾與丁小成一前一後地飛奔過來。
    “啾啾！”
    “汪汪！”
    “還是神獸好，不會說謊。”明河感慨道。
    如雲彎腰讓啾啾站上自己的肩膀，他的手掌已經站不下啾啾了。啾啾站在如雲的肩膀上，一會兒歪著脖子用腦袋去蹭如雲，一會兒用喙輕輕地啄他，甚至還歪著腦袋撕咬他的頭發。一會兒親昵，一會兒憤怒，情緒豐富得堪比人類。
    “不至於吧，才一天不到。”明河在旁邊嫉妒地說。雖然丁小成正瘋狂地繞著他的腿打轉，求抱抱求摸摸的意圖再明顯不過，但對於啾啾的疏離他總是難以平衡。
    啾啾好像聽懂了他的話，朝他翻了個白眼，繼續用漸漸開始長出漂亮羽毛的小腦袋親熱地蹭如雲。
    如果明河知道啾啾的身世和它在不斷的重生中找如雲找了上千年的經曆，他就不會這麽想了。但此刻，他隻是為自己得不到鳳凰的青睞而不滿，報複似地狠狠擼了把丁小成，把丁小成開心得上躥下跳，一激動就想朝他撲過去。
    “你別過來啊！”丁小成現在個頭快到明河胸口了，他可受不了丁小成一撲，眼見這隻長著兩隻角的神獸就要失控，嚇得提前警告。丁小成聽懂了，稍微控製了一下情緒，到如雲身邊去轉了一圈。啾啾一見，生氣地大叫一聲，朝丁小成哈了口氣，丁小成立刻竄出去老遠。不知道是不是被啾啾的神火燒過，一副驚弓之鳥的模樣。
    明河看得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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