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少年之人，每逢差錯，就心驚膽戰，惟恐天欲塌陷，六神無主，這也是人之常情，必得自家經曆過，才明白這世上的事，其實本無章法，而現有的規矩，那都是人製定出來，規束人的，既然是人所製定，就會有改章易法的事，自然也就有許多漏洞。
    餘何意趕車上前，隨著人流慢慢行到城門口，門將如昨，今卻勝昔。
    他掏出一份路引，遞給那位曾像他直白討要錢財的守門兵甲，這兵甲長得不甚出色，幾乎可謂平常，身材不算高大，也就是普通而已，絡腮胡蓄了三寸，麵上頗有風霜之色。
    門將見他時，毫無作色，一點兒也不認識他了，這也當然，長樂城居處三萬人餘，又是進京必經之地，通商要道，多少行商走卒來來往往，每日要見多少百姓，區區一個餘何意，又不是什麽朝廷要犯，憑什麽想人記得？
    餘何意微微一笑，先夾了一兩碎銀擠到他手裏，這是開門見山的拜帖，然而也不能使門將有甚麽好臉色。
    門將簡單查看了路引，又核對了人像，並無差錯，很是不耐，問他：“車中還有人無？”
    餘何意略略後望了一眼，破舊馬車上，打了補丁的車簾被掀起，陳不謝探了個腦袋，沒漏出自家正在滲血的殷紅的胸膛，他的麵色蒼白，是失血過多之故。
    這也與這輛馬車有著十足的關係，畢竟老馬老車，路途雖短，難免顛簸。
    門將見此，眼簾低垂，伸手討拿道：“此子的路引何在？”
    陳不謝被這一問，心虛得說不出話來，嘴唇囁嚅了兩下，期期艾艾地看向餘何意，他為甚麽受了重傷卻隻是簡單包紮，甚至連草藥都欠奉，正是路引丟失，不能進城的緣故。
    他近日的吃穿用度，都向附近城外的小村落中去換去買，而村中常常數月見不到一個遊方醫生，陳不謝的傷自然也就因此耽延。雖然這位江長老和他說丟了路引也是無妨，但陳不謝還是沒底。
    陳不謝是這番心境，當年十四歲初入江湖的餘何意自亦如此，可是如今年近十九，已過十八生辰的餘何意已不青澀了。
    他沉穩地，又伸手，夾了三兩碎銀，並以平靜的聲音說道：“這是舍弟，上山采藥的時候被野獸襲傷，進城求醫問藥，請且寬容則個。”
    餘何意隻字不提路引的事，那門將不動聲色地收斂了銀兩，既而將臉一板，複問道：“路引。”
    陳不謝頓時慌了，他張口道：“怎麽……這個……我確實傷重……請……請……”
    他便說不下去，就是少年人心性鋒芒見露，還學不會折腰事人，也不明白怎樣說話能達成目的，卻隻一味地爭辯，試圖讓對麵的門將明白，他這樣收錢不辦事的行為是不對的。
    雖然收錢也是不對的。
    不對，那麽主動行賄的江長老豈非也是有錯，陳不謝的腦子混亂了，他一麵自忖，要不是為了自己，江長老怎會如此，一麵又道，但君子慎獨，自己又不是不治將死，不能這樣壞了德行。這樣兩下對辯，好生拿捏不下，心緒意亂，更是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餘何意下了馬車，走到門將身側，將手放在門將肩上，慢慢地一摁，依然和聲和氣地說：“日前撞見野獸，逃命時路引不知所蹤了，正要進城去補，煩請諒解。”
    餘何意說這話時，陳不謝還在看著他們，但以他的眼力，則看不出底下的暗湧波濤。
    人來人往，晴天耀日，守門的自然非止一人，這個門將暫時離守，就有別的門將輪值替上，被餘何意搭住肩膀的門將姓方，今年四十四歲，家中三子一女，取妻王氏，住在城樓東，他家貧弱，惟有一身勇武，賺些資糧，糊口度日。
    來值守城門是上月末的事，這差事不輕鬆，但油水大，可以從過往的行人中掏摸一些，方門將難道天生貪財無義？
    這世上有人清白正義，就有人薄情寡恩，有人暴虐恣橫，就有人行俠仗義，黑與白，清與濁，是非對錯，向來分明。
    但有些事，有些人，有些行止，難見清濁之分。
    方門將一橫眼眉，就欲高聲叫嚷，決心要給這年輕人一點厲害，但隨即肩膀處傳來‘榼榼’聲響，是餘何意擒拿發力，捏住了他的琵琶骨，劇痛隨之傳上後腦，他攢眉擰目，竟痛得麵目全非，卻一聲不吭，倒叫餘何意心中‘咦’了一聲。
    大丈夫生於世間，誰不想一逞英豪，做一番事業，明心見性，能服於人。可惜人之所欲，能得者稀，譬如周遭為生計奔走的百姓，譬如守門的城將，又譬如千萬邊關的戰士。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大事業、大成就的背後，哪會沒有壘壘白骨，那些不知何人的無名氏，自然也有他自己的難處與苦楚，不過無人聽而已。
    “大人，三兩已不少了，你看舍弟的事，可行與否？”這話說得聲低，餘何意無心惹事，便如上一次進城時也受刁難，卻不見他有絲毫仗武行威的舉動，而這次，一是妙音園已為他的倚仗，二是先前誇口於陳不謝當麵，不能失言。
    方門將心中斥罵，好小子，手底下有點兒本事，但真要上了戰場，你跟老子試試？看老子不捅你個腸穿肚爛。他心中在罵，嘴上卻軟了。“好說，好說，既然是性命攸關的大事，老子當然……”他卡了一瞬，麵色如常地說：“本守將自然開恩放行，全是看在你一片關心愛弟的份兒上，進城之後，休要耽延，速速補全了手續，到城門處登記畫押，免得晚間誤了出城，去吧。”
    說罷，方門將讓開一尺，容這輛馬車通行無阻，餘何意也放開了鉗製門將的擒拿，微笑著向他道謝，複坐車欄，驅馬前行。
    這裏的動靜無人注意，卻沒避過陳不謝的耳目，他依舊撐靠在車邊，漏出一張潔白如玉的臉，眨著一雙璀璨的星眸，問道：“為什麽他突然變了主意？”
    餘何意回身斜看他，看得出陳不謝滿臉寫的是，這人還怪好的呢。
    不由得啞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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