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四章 平生誰不結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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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老漢來了車馬行幾月,盤的是一輛無人問津的破車,賣相極差,但是每到無以為繼的時候,就會突然出現幾個生麵孔指名道姓的要租老漢的車,車資也很闊綽,這就不得不讓人心生猜疑了。
    餘何意聽在心裏,嗯了一聲,確實很古怪。
    兩人邊說邊走,盧好人站住腳步,說道:“到了,這兒就是草竹頭。”
    餘何意也停駐抬眼,遠見一片青綠,漫漫無際。
    青綠蜿蜒成線,層層疊疊,每當風吹過時,就會此起彼伏,掀起一陣飄向天側的波浪。
    光著屁股,隻披了一塊破麻布的孩童在這兒赤腳奔跑,渾不顧烈日把土地曬得滾燙。女子穿著勉強蔽體的衣裳,蓬頭垢麵的來來往往,誰跟誰見麵也沒有道一聲好。
    老人們多數倚靠在樹下,牆根下,嘴唇都白著裂開,張著大口,很費力的呼吸。
    這裏實在不像長樂城。
    餘何意行走江湖,自然看到過許多,一些血雨腥風中的廝殺,在平靜無波的茶館中,頃刻間就是刀劍相向。
    這個江湖,說好聽是快意恩仇,說難聽是利字當頭,你殺我,我殺你,被殺的無甚好說,殺人的也是無愧,死與不死,都不值得餘何意為此稍作感慨。
    可是這裏的情景,餘何意沒有見過。
    他沒見過這樣的苦難,也許在某次比武酒後,酣暢淋漓,路經官道大衢上,偶見一個趴著乞討的丐兒,餘何意一時發興,也賞他幾兩銀子,得一連串高聲的‘謝謝’‘好人’‘大爺’。
    對餘何意來說,這是不值一提的義舉,雖然或者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但那也是無心之事。
    但他沒有真正見過一些被苦難所壓抑著的生命,所以他不會明白為什麽天子腳下仍有乞兒,不會明白寒門勳貴猶如天塹,不會明白官官相護求告無門,餘何意是什麽人物?
    他此生到今日受過最大的痛苦,無非是清風觀中師父王善的那一眼,除此之外,皆是一劍可破,萬劍能斬,殺出一條開天闊路來。
    可是……
    草竹頭的老幼婦孺們,又哪裏來的劍?
    對著那些死在他劍下的英雄狗熊,餘何意可以很坦然的說一句,怪隻怪你們技不如人。
    但對著這些無法可想,無劍可揮,無能為力的人們,他又能說得出一句什麽?
    餘何意是個好人嗎?
    那絕不是。
    他又是個壞人嗎?
    也不見得。
    人性至惡至純,至善至真,多少麵不為人知的幽暗,餘何意自認鐵石心腸,眼下也不知是何滋味,隻是一時喉嚨有點兒幹渴的發癢,他張張嘴,試圖發聲,什麽也還沒說。
    盧好人就已十分漠然得向左拐去,嘴裏說道:“不要和他們對視。”
    餘何意問他:“為什麽?”
    這一刻這個江湖少年,竟有些失措,仿佛一切在江湖上所踐行得知的真理,於此都無用,盧好人微微笑了一笑,眼神斜低著茫茫,道:“如果被他們察覺到你的同情,你就很難走脫了。大爺,你不會想要把錢都浪費在這裏的。”
    餘何意迅速撇開目光,餘光看到幾個孩童正試探著向他靠近,但他隻是往盧好人的方向走去,那幾個孩童就又站住腳,咬著手指,看著他,期期艾艾。
    餘何意又問:“為什麽?”
    盧好人答:“這裏的人是無法逃離貧窮的。”接著,他咳了半聲,很快止住。
    餘何意又看了他一眼,問道:“你得了癆病?”
    盧好人搖了搖頭,“不是癆病,不會感染的,請不要擔心。”
    於此刻,兩人的身份高低似乎對調,餘何意不是那個高高在上可以掌握生死的大爺俠客,盧好人也不是那個卑躬屈膝為了三兩碎銀甘願俯身的苦難行老,他兩個人平等的交談了一瞬,也或者隻是這麽一瞬,餘何意的眼神複又冷硬起來。
    這個仗劍青衫的十八歲少年郎,仿佛重塑堅心。
    兩個人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在草竹頭又走了一陣,又拐過兩三個彎兒,見過許多枯瘦黃發的小兒與老頭,終於走到一個亂糟糟如黑石砂礫遍鋪的所在,這裏黑褐色的焦土廢墟之上,依稀可見曾矗立在此的那座破屋。
    盧好人指著中心那塊廢墟道:“就是那兒了,幸而今早上下了一場蒙蒙細雨,把這兒都滅完了,否則草竹頭屋瓦相連,還不知道有多少人家要遭回祿。”
    回祿便是指火災,中原人好討口彩,等閑不會把什麽水火之災訴諸於口,都是以各色名目代稱,仿佛這樣就能逃避災愆。
    餘何意曉得他們習俗,也聽得明白,並沒相詢。
    住所已毀,餘何意走近前去,探查了一番,站起身來,並沒有什麽發現,這是自然的,草竹頭這個所在,但凡有用的都會被附近的人即刻瓜分,遑論這麽一個屋舍內,不知有多少可用的家什。
    盧好人終於發出了他的第一問,對這樣一個年輕又老練,天真又狠辣的江湖人士。
    “大爺,找到你想要的東西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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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何意摸了摸鼻子,略微有點兒尷尬,但隨即裝作了然地點點頭:“嗯,找到了,去找那個佩娘問話。”
    盧好人點點頭,又轉到另一個方向,他確然是對這個地方很熟悉,熟悉的幾乎不需要思考,餘何意見狀問他:“你曾居住在草竹頭?”
    盧好人道:“早年曾經在這兒度日。”
    在盧好人被盧老夫妻收養下來之前那幾年,他的確是在草竹頭生活的,盧好人眯了眯眼睛,那些在腦海裏一閃而過的灰暗回憶曆曆在目,清晰如昨。
    餘何意道:“你聽說過秦觀察嗎?”
    盧好人微微側頭,嘴裏平平地念:“一命償一命,不為神靈故,廟中坐金身,全係官相護。”念完,他說:“城隍廟的凶案,咱們這小地方的人都知道。秦觀察就是調查這件案子死的。”
    餘何意料不到會在這裏聽到這個沒講完故事的結局,且又還這麽情理之中,在那個老漢口中說及‘好人未必長命’時,其實已料到秦觀察必然死了,餘何意便問:“哦,他是怎麽死的?”
    盧好人一仆一仆得往前走,身子板挺的很直,且很僵硬。
    “聽說是冤鬼索命,他把廟祝死前留下的條子張貼出來,不上一旬就死了,跟廟祝一樣,都是被吊死的。死的時候,七竅流血,可嚇人了,他弟弟哭的幾次昏死過去。自他死後,城隍廟的案子也就沒人敢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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