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故人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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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隊駛離睦州碼頭第七日,日頭毒得能曬化船漆,王永年卻嗅到了腐爛的氣息。王永年蹲在頭船甲板上磨刀,刀刃在磨石上來回刮擦的聲音混著蟬鳴,倒像是某種詭異的絲竹聲。小九忽然扯他衣袖:"王大哥,看西岸。"
船隊正經過睦州地界。本該是稻苗青青的時節,岸邊田地卻泛著病態的灰白。隻見西岸龜裂的田地裏斜插著無數半截枯死的稻茬,在烈日下投下細長的陰影。那些焦黑的殘株排列得異常整齊,像無數指向蒼天的手骨。
幹涸的土塊間散落著破陶罐、爛草鞋,還有半截褪色的"龍王降雨"幡旗,斜插在幹涸的引水渠裏。幾個瘦骨嶙峋的農人蹲在田埂上,用木棍撥弄著什麽——待船近了才看清,似是在挖鼠洞找糧食。偶爾挖出幾粒幹癟的穀子,便急不可待地塞進嘴裏嚼。
岸邊遠遠的傳來哭嚎,幾個戴紅纓帽的稅吏正在砸農戶的門板,鑲銅包角的木枷撞得砰砰作響。
"每畝加征三鬥秘境撫恤銀!這可是知州大人的恩典!"為首的稅吏一腳踹翻老農,破陶罐摔裂在地上,米粒灑了一地。老農幹瘦的臉頰重重磕在曬得滾燙的土坷垃上,他不顧臉上的塵土驅趕著飛來的雀鳥,將米一粒粒的從塵土裏拾起。
西岸荒村裏突然又衝出個披頭散發的婦人。她赤著腳奔到河灘, "吃人的不是秘境!是你們這些官老爺的心!"她嘶喊著將繈褓浸入河水,在眾人驚呼聲中又猛地提起,"看啊!連水鬼都不肯收這孽種!"
王永年握刀的手青筋暴起正要放下小舟時,婦人再次下按的繈褓竟飄了過來,破布裹著的竟是個草紮的假人。
婦人發出夜梟般的尖笑,轉身衝進怨瘴叢生的密林。小九怔怔望著飄遠的繈褓,指甲深深掐進手心,血液順著指縫滴落,在甲板上洇出暗紅斑痕。
"上個月侯爺撥了八千兩,下令疏浚修理睦州水壩。"王永年把磨刀石往腰間皮囊一塞,刀尖指向遠處坍塌的堤壩缺口。幾根腐爛的杉木橫在潰口,像巨獸折斷的獠牙。
小九的指尖劃過船舷:"睦州本該是魚米之鄉。"她忽然噤聲,岸邊蘆葦蕩裏飄出半具浮屍,纏著水草的左手還死死攥著半截稻穗。
"第六個了。"船上的漕工見怪不怪,隻啐了一口:"又是個餓瘋了的,跳河前還想著莊稼。"
正午時分,船隊行至界河中央。當船隊轉過河灣時,桅杆上的武城侯府旌旗突然獵獵作響。前方水麵豁然開闊,十二架龍骨水車沿河排開,木製齒輪咬合的哢嗒聲驚起白鷺一片。青蓮縣的界碑從船舷旁掠過,碑上新漆的"趙"字在陽光下泛著金紅。
"抓緊!要過閘口了!"船老大的吆喝聲裏,王永年扶住踉蹌的小九。二十八個赤膊漢子正在閘口絞盤前喊著號子,古銅色脊背上的汗珠隨著繩索節奏滾落。兩岸稻田綠得發亮,戴鬥笠的農婦們彎腰稗草,手指翻飛如蝶,偶爾直起身擦汗時,還能聽見她們與鄰田的婦人說笑。
"趙大人改了輪灌製。"漕工往河裏吐了口唾沫,"北六鄉引水三天,南六鄉引水三天,連河伯廟的香灰都按田畝分。"
小九突然俯身舀了半瓢河水,指腹摩挲著水紋:"有鐵腥味,但沒淤泥氣。"她抬頭望向上遊隱約可見的淘鐵場,數十個腳踏碓錘起起落落,將赤鐵礦砸成細粉的悶響順著水麵傳來。
"趙大人把礦稅減了三成,還讓鐵匠鋪收流民做工。"漕工咧嘴一笑,露出被旱煙染黃的牙,"去年這時候,這兒還跟睦州一樣,滿地餓殍呢。"
王永年眯眼望著更遠處——官道旁新設的賑濟棚正在施粥,穿短打的衙役挨個往流民腕上係藍布條。他突然冷笑:"睦州也搞過這個,後來藍布條在黑市賣到二十文一條。"
"不一樣。"漕工用竹篙指了指粥棚木旗,旗麵"青蓮義倉"四個字下赫然烙著趙靈私印,"咱趙大人親自下令開倉濟民。"
船過石拱橋時,幾個插秧的漢子直起腰,衝船隊揮手吆喝,腳邊的木桶裏遊著剛從田裏摸的鯽魚。
小九的目光卻猛地一凝——某個農人腰間別著一塊青銅碎片,在陽光下泛著幽光。
王永年順著她目光看去,漕工卻啐道:"那幫挖墳的!趙大人許他們用明器換糧食,結果那些青蓮世家的祖墳無一幸免。"他忽然壓低聲音,"聽說上個月有夥人進了水鬼峽…"
船隊鳴鑼三聲,前方河道出現武城侯府的黑旗。小九聽見王永年磨刀聲又響起來,這次帶著幾分焦躁的顫音。
"咦?"她突然直起腰,"岸上有人看我們。"
王永年聞言抬頭,刀尖挑起一滴汗珠甩進河裏。東岸新修的官道上,一輛青幔馬車靜靜停著,車轅上插著靖海軍軍旗,周圍數十名身穿甲胄的靖海軍騎士護衛著。中間那輛馬車的窗簾掀起半幅,露出半張素淨的臉。
"是趙靈。"王永年腦海中想起了左老的聲音,左老早已貼著水麵掠向岸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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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靈斜倚錦墊,五個月身孕的弧度在輕薄的夏衫下清晰可見。她今日未著官服,隻披件半舊的月白衫子,發間簪著朵將謝的荼蘼花。她左手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玉帶鉤,右手攥著本《禹蹤圖誌》。車窗外,兩名靖海軍校尉正在低聲匯報。
"大人,要攔船問話嗎?"年輕校尉按著刀柄。
趙靈搖頭,突然蹙眉按住肚子。車簾晃動的刹那,王永年分明看見她袖口滑出的半張輿圖——墨線勾勒的正是他們將要經過的水鬼峽水道。
左老的聲音再次在王永年腦中響起:「胎象穩當,母子平安!」
船隊與馬車遙遙交錯而過的瞬間,趙靈忽然抬眼。明明隔著百丈水麵,王永年卻覺得她看的正是自己。
趙靈的目光追隨著船隊。當主艦駛過時,她突然從馬車暗格裏取出張角弓。
"大人不可!"靖海軍士按住她的手腕,"動了胎氣——"
女縣令充耳不聞,挽弓搭箭的動作行雲流水。箭矢破空而來,荼蘼花正釘在主艦桅杆上,箭尾纏著的青帛在風中獵獵展開。王永年眯眼辨認帛書上的字跡:
荼蘼是末路之花,開在最燦爛的離別時分。
小九踮起腳尖,努力辨認著青帛上的字跡:"‘水鬼峽三日後漲潮,慎行。’"她轉頭望向王永年,眼中滿是困惑:"王大哥,趙大人這是什麽意思?"
王永年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刀柄,喉結滾動了一下。"她在告別。"王永年的聲音低沉得幾乎被浪聲淹沒,"用靖海軍特有的暗語。"
小九敏銳地察覺到王永年繃緊的下頜線。她悄悄握住他的手,發現他的掌心冰涼潮濕。"那箭上的荼蘼花..."她輕聲問道,"是你們之間的約定嗎?"
王永年沉默片刻。遠處趙靈的馬車正在官道上漸行漸遠,車簾最後晃動的那一瞬,他仿佛又看見了。
"花開荼蘼,萬事終了。"王永年突然反手握住小九的手指,力道大得幾乎讓她吃痛,"她在告訴我兩件事:一是從此恩斷義絕,二是..."他轉頭望向水鬼峽方向,眯起眼睛,"她已經派人去為我們掃清障礙了。"
船隊此時駛過最後一座水車,巨大的木輪將河水舀起又傾瀉,水珠在空中劃出無數道晶瑩的弧線。王永年望著那些破碎又重聚的水光,突然想起趙靈曾經說過的話:"眾生就像這水車上的竹筒,明明盛著同樣的水,卻永遠碰不到一起。"
左老的聲音突然在王永年腦中炸響:「她說胎兒會在霜降日出生!」
夕陽西沉,船影拉長。
睦州的荒田與青蓮縣的沃野在暮色中交錯,仿佛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小九把臉埋進他後背,聞到鐵鏽與河藻混雜的氣息。當她再抬頭時,東岸官道上隻剩飛揚的塵土,而西岸的枯稻田裏,不知何時多了幾簇新插的秧苗,嫩綠的尖刺破焦土,在風中輕輕搖晃。
小九望著逐漸遠去的岸線,輕聲道:"王大哥,你說……人治和天災,到底哪個更可怕?"
王永年沉默良久,刀刃在最後一縷殘陽下閃過寒光。
"都可怕。"他最終說道,"但人禍,至少還能砍。"
船隊駛入青蓮縣與潤州交界的狹窄水道,兩岸峭壁漸高,日光被嶙峋山岩切割成破碎的光斑。王永年站在船頭,將趙靈之事告知世子孫先。孫先眉頭微皺,手指輕叩船舷,沉吟片刻後道:“謝芳、向寧,你們怎麽看?”
謝芳正擦拭著手中的青銅羅盤,聞言抬眸,眼中閃過一絲冷意:“趙靈行事向來詭譎,她既敢明著送信,必有所恃。但風靈教降卒和盜墓人……哼,一群烏合之眾,未必能鎮得住水鬼峽的怨屍。”
向寧抱臂而立,目光掃過遠處幽深的水道:“水鬼峽的怨瘴百年不散,尋常人進去,十死無生。但若趙靈真派了風靈教的人,倒未必全是虛言——畢竟,風靈教最擅長的就是馭屍驅鬼。若不是有此秘術,想那紫南宮也不會‘紆尊降貴‘。”
“風靈教的降卒和盜墓人……” 謝芳低聲道。”
“但水鬼峽的怨氣,不是靠幾個馭屍驅鬼的風靈盜墓賊就能解決的。”向寧神色凝重,“那裏因?地動沉了整座城,怨魂不散才生出青麟人這種異鬼,再加上近年餓殍浮屍堆積,早已成了‘陰河’。除非……”
“除非什麽?”孫先看向向寧。
“除非有人願意‘填命’。”向寧抬眼,目光掃過眾人,“以活人血肉為引,徹底平息怨氣。”
船艙內一時寂靜。
王永年握緊拳頭,指節泛白。趙靈的信裏隻字未提她派去的人是否還能活著回來。
謝芳突然開口:“趙靈派了多少人?”
王永年搖頭:“不清楚,但以她的作風,不會少於五十人。”
孫先深吸一口氣,拍案道:“不管趙靈的人是否成功,我們都不能掉以輕心。傳令下去,船隊減速,派斥候先行探路。謝芳,你命星宿衛準備鎮魂符;向寧,挑選二十名精銳,隨時準備接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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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領命而去,唯有王永年仍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望向遠處逐漸陰暗的河道。
孫先眯起眼睛,指尖摩挲著腰間的玉佩:“趙靈此舉,是示好,還是另有所圖?”
王永年沉默片刻,低聲道:“她不會害我們。”
小九站在王永年身側,手指輕輕勾住他的袖口,低聲道:“趙靈若真想害我們,大可不必提前警示。她既派人去水鬼峽,必是有所準備。”
孫先點頭:“無論如何,水鬼峽必須過。若趙靈的人真能替我們開路,倒省了不少麻煩。”
船隊緩緩駛入水鬼峽。
兩岸山壁如刀削斧劈,暗綠色的怨瘴在岩縫間流淌,水麵上漂浮著零星的碎骨和腐爛的船板。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腥臭味,仿佛無數冤魂的歎息。
突然,前方傳來一陣詭異的敲擊聲——
“咚、咚、咚……”
像是有人在用鐵器鑿擊岩石,又像是某種古老的祭祀鼓點。
王永年握緊刀柄,目光銳利如鷹隼。小九屏住呼吸,指尖微微發顫。
謝芳命眾人戒備,死死盯著水道深處。
“來了。”向寧低聲道。
前方的水麵上,緩緩浮起一具具蒼白浮腫的屍體。它們並非尋常浮屍,而是被某種力量操控著,整齊排列成一條詭異的通道。
每一具屍體的額頭上,都貼著一張泛黃的符紙,符紙上用朱砂畫著風靈教的鎮魂咒。
“是趙靈的人。”王永年低聲道。
浮屍緩緩分開,讓出一條狹窄的水路。船隊小心翼翼地穿行其中,四周死寂無聲,唯有水流輕拍船身的聲響。
船身微微一震,前方水道的陰影已籠罩而來。水鬼峽,到了。
突然,小九瞳孔一縮——
在浮屍群的最深處,一個身穿風靈教黑袍的降卒正站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手中握著一麵青銅鏡,鏡麵反射著幽冷的光。
那人抬頭,與王永年對視一眼,隨即微微頷首,轉身隱入陰影。
“他們……真的替我們開路了。”小九喃喃道。
王永年沉默良久,最終低聲道:“過了水鬼峽,就真的兩清了。”
船隊緩緩駛出怨瘴籠罩的水域,前方天光漸亮。
而趙靈的馬車,早已消失在官道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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