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年眼中厲色一閃而逝，旋即歸於深潭般的平靜。他側身讓開通道，聲音不容置疑“帶路。”
    少年如蒙大赦，轉身便紮進客棧後巷更深的陰影裏，動作輕捷如狸貓。三人緊隨其後，如同三條融入夜色的遊魚，在死寂的街巷間穿行。東昌府的夜，如同繃緊的弓弦，巡邏兵卒的腳步聲、盔甲摩擦聲、遠處偶爾傳來的犬吠和壓抑的哭喊，都成了這緊張樂章中令人心悸的音符。
    少年七拐八繞，最終停在了城隍廟後街那家毫不起眼的“忘塵書肆”後門。依舊是那條狹窄通道，依舊是堆滿書籍的倉庫，依舊是那扇與牆壁融為一體的暗門。
    暗門推開，油燈昏黃的光暈下，顧誠——昔日的“心月狐”，如今的“顧公子”——已褪去所有紈絝偽裝。青色布袍，麵色凝重，眼神銳利如刀，那份深沉的疲憊仿佛刻進了骨子裏。他坐在紫檀木書案後，看到王永年三人踏入密室，目光尤其在王永年鬥笠下那雙非人的星瞳上停留片刻，複雜難明。
    “坐。”顧誠指了指書案前的幾張椅子，聲音低沉沙啞，開門見山，“我知道你們心中疑竇萬千。時間緊迫，長話短說。武城侯孫佺遇刺一案，非是表象。趙靈……她非但不是凶手，反而是侯爺的救命恩人！”
    此言一出，密室內的空氣驟然凝固。九兒和向寧皆露驚容，王永年鬥笠微抬，星瞳銀芒流轉，鎖死顧誠，無形的壓力讓油燈火苗都為之搖曳。
    顧誠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壓下胸中翻湧的情緒，他手指重重地點在書案上鋪開的一幅東昌府輿圖上，位置正是武城侯府。“侯爺遇刺當夜，星宿衛內部空虛。我因暗中調查‘房日兔’蘇沐的異動，被其設計引開。府內防禦，形同虛設。”
    他眼中浮現出痛苦與憤怒交織的火焰“蘇沐！這個叛徒！他早已暗中投靠了某種……極其陰邪的外神力量！他策劃這場刺殺，目標絕非僅僅是侯爺！他真正的目的，是侯爺體內世代相傳、用以鎮壓東昌地脈‘戾眼’的‘武曲星種’！以及……”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射向王永年，“……那個身具星官血脈的孩子！”
    “星種？戾眼？”向寧眉頭緊鎖，“《魯壁》殘卷提過隻言片語，東昌地脈有異，需星宿之力鎮之……”
    “不錯！”顧誠語速極快，“‘武曲星種’是武城侯一脈的傳承核心，亦是鎮壓地脈戾氣的樞紐。蘇沐不知從何處得知，若以星官血脈為引，配合特殊邪法，便能強行剝離‘星種’，並徹底引爆‘戾眼’，將整個東昌府化為絕煞死地！他再以此為祭，獲取那外神的終極力量！”
    “而趙靈，”顧誠的聲音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歎，“不知她如何洞悉了蘇沐的陰謀！她帶著孩子，竟在蘇沐動手前夜，主動現身侯府！表麵上是‘拜訪’，實則是示警！她直言不諱，點破蘇沐的陰謀，並提出一個極其大膽的計劃——由她假扮刺客，製造混亂，引蘇沐提前動手，暴露其布局！而侯爺，則假死脫身，暫避鋒芒，伺機奪回星宿衛控製權！”
    “侯爺……信了？”九兒忍不住問道。
    “起初自然不信！”顧誠苦笑，“但趙靈此女……心思如淵，手段通天！她不知用了什麽方法，竟讓侯爺體內沉寂的‘星種’產生了一絲共鳴！更關鍵的是，她帶來了足以證明蘇沐勾結外神的鐵證一角！侯爺當機立斷，決定行險一搏！”
    “於是，刺殺當夜，”顧誠眼中閃過當日混亂的幻影，“趙靈依計行事。她以詭秘身法潛入侯府核心，製造巨大動靜，吸引了所有殘餘守衛和蘇沐的爪牙。而侯爺則早已服下趙靈的秘藥‘龜息散’，進入假死狀態，藏於府內最隱秘的‘沉淵閣’冰棺之中！”
    “然而，蘇沐比預想的更狡詐、更狠毒！”顧誠一拳砸在書案上，油燈猛地一跳，“他並未完全按照趙靈的‘劇本’走！他看穿了侯爺假死的可能！他一邊派人追殺製造混亂的趙靈，一邊悍然調動‘房日兔’麾下的死士，對侯爺的‘遺體’施展了極其陰毒的‘蝕魂釘’，意圖徹底湮滅侯爺魂魄，假戲真做！同時，他更派出手下最強刺客，假扮成孫先的模樣，在混亂中故意留下‘證據’！”
    “孫先和阿史那燕當時恰好追蹤另一股可疑氣息到了侯府附近，立刻被卷入其中！”顧誠眼中痛惜更甚，“他們看到有人假扮孫先行凶，看到侯府大亂，不明真相之下試圖阻止，立刻遭到了蘇沐爪牙的瘋狂圍攻！我拚死趕回時，隻看到他們浴血突圍，消失在城西……隨後便發現了阿史那姑娘遺落的斷箭。”
    “那趙靈和孩子呢？”王永年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蘊含著風暴。
    “蘇沐的目標是他們！”顧誠指向輿圖上的武城侯府，“他封鎖全城，掘地三尺，就是要抓住趙靈和孩子，完成他那邪惡的獻祭！趙靈帶著孩子，在侯府侍衛拚死掩護下，退入了府邸地下最核心的‘星宿秘庫’！那裏有侯府曆代加持的強大結界，足以暫時抵擋蘇沐的力量。但……那秘庫既是堡壘，也是囚籠！一旦進入，除非持有完整的星宿衛二十八宿將令牌，或者……”他再次看向王永年，“……擁有最純淨的星官血脈之力從內部開啟，否則無法出來！蘇沐此刻必然在秘庫外布下了天羅地網，隻待耗盡她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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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誠猛地撕開自己的衣襟，露出心口那猙獰蠕動的兔爪烙印“這‘蝕心兔印’，是蘇沐留下的標記，也是我無法靠近秘庫的原因！它隨時會暴露我的位置，引來殺身之禍！但我掌握著進入秘庫一條隱秘通道的權限，以及部分解除結界的密令！星官！”他目光灼灼，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隻有你能幫我拔除這邪印！隻有我們聯手，才能突破蘇沐的封鎖，進入秘庫！趙靈知道所有內情，見到她，一切謎團自會解開！救出孩子，粉碎蘇沐的陰謀，為侯爺報仇，就在今夜！”
    密室內死寂無聲。油燈的火苗在顧誠胸口烙印散發的陰寒邪氣下顯得更加微弱。星官血脈、外神陰謀、假死脫身、秘庫囚籠、叛徒追殺……信息如同狂暴的旋渦，衝擊著三人的心神。
    王永年緩緩摘下鬥笠。星瞳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兩輪冰冷的銀月，沒有憤怒，沒有猶豫，隻有一種洞穿迷霧、直指核心的絕對冷靜。他看向顧誠心口那不斷蠕動、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兔爪烙印。
    “邪印交給我。”王永年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斬斷一切的力量，“帶路，去秘庫。”
    沒有豪言壯語，隻有最直接的行動指令。救趙靈，救孩子，破陰謀，殺蘇沐！這趟渾水，他已非蹚不可！
    顧誠猛地按住胸口那蠕動的兔爪烙印，臉色因劇痛而瞬間慘白，額頭滲出豆大的冷汗。他急促地喘息著，眼神中卻閃爍著與痛苦截然相反的清醒與決絕“不行！星官！現在去秘庫，就是自投羅網！”
    王永年星瞳寒光一閃，無形的威壓讓密室內的空氣都仿佛凝滯“你怕了？”
    “我怕的是功虧一簣！”顧誠咬著牙，強忍著蝕心之痛，聲音從牙縫裏擠出，“蘇沐那娘們狡詐如狐！她必然在秘庫外圍布下了天羅地網！就等著我們撞上去！你現在星力不穩，我身負邪印如同明燈，九兒姑娘通神印受損，向寧的竹簡未複……此刻強闖，十死無生！非但不能救人，反而會打草驚蛇，害了趙靈和孩子！”
    他目光如電，猛地轉向向寧“向先生！解鈴還須係鈴人！東昌府，還有一個人！他若出手，必能撥雲見日！”
    向寧渾濁的老眼驟然亮起精光，失聲道“你是說……我師父？！”
    “正是！”顧誠重重點頭，“‘簪月’之主——顧庸！族叔他老人家雖已隱退，將‘簪月’交托於你，但在這東昌府的地界上，他的耳目從未真正閉目！若論消息之靈通，暗線之深廣，無人能出其右！趙靈帶著一個身具星官血脈的孩子，如此特殊的‘目標’，絕不可能在‘簪月’的眼皮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你師父他……定然知道些什麽！甚至……”
    顧誠深吸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敬畏“甚至可能早已在暗中布局！找到他，或許就能找到趙靈真正的藏身之處，找到破局的關鍵！比我們像無頭蒼蠅一樣撞向秘庫陷阱，強過百倍！”
    簪月之主，顧庸！這個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向寧心中激起巨大的波瀾。那是他的授業恩師，一手創立了神秘莫測的刺客組織“簪月”，其手段之老辣、心思之縝密、情報網絡之龐大，堪稱東昌府陰影中的無冕之王。師父將“簪月”交給自己後，便如閑雲野鶴般隱退，極少露麵，但向寧深知，師父對東昌府乃至整個江湖的掌控，從未真正放鬆過。
    “簪月……總部‘攬月閣’在城西，但師父他老人家……”向寧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在竹簡裂痕上摩挲，“他退隱後，行蹤飄忽不定。常去的地方……城東‘聽雨軒’、城南‘忘憂棋舍’……還有……”他猛地抬頭，“城北！‘歸元寺’後山的‘觀瀑草廬’！那裏清靜，他最可能在那裏避風頭！”
    “歸元寺後山……”顧誠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好！事不宜遲！‘簪月’的暗哨遍布全城，我們分頭行動目標太大，必須一起走！我知道一條通往城北的隱秘水道，能避開大部分盤查！但動作要快！蘇沐的爪牙無孔不入，我體內的邪印隨時可能引來追兵！”
    沒有時間猶豫。顧誠強撐著起身，迅速換上一套夜行衣，用特製的藥膏和幻術暫時壓製住胸口烙印散發的邪氣。四人（包括那帶路的精悍漢子）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從書肆另一條更加隱秘的通道潛出，鑽入一條散發著淡淡腥氣的廢棄水渠。
    水道曲折幽深，冰冷刺骨的水沒過膝蓋。黑暗中，隻有粗重的呼吸和趟水的嘩啦聲。顧誠在前引路，對這條廢棄水道異常熟悉。王永年星瞳全開，銀芒在黑暗中如同燈塔，無聲地掃視著前方和兩側濕滑的石壁，警戒著任何可能的埋伏。九兒緊跟在王永年身後，通神印紫光內斂，努力維持著對周圍氣息的微弱感應。向寧則落在最後，竹簡緊緊貼在胸前，心神高度戒備。
    一路有驚無險。避開了幾處巡邏兵丁的駐點，繞過了被重兵把守的幾座橋梁。大約一個時辰後，前方水道盡頭透進微弱的月光，隱隱傳來水流轟鳴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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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顧誠壓低聲音，示意眾人停下。他摸索著水渠壁上一塊不起眼的凸起石塊，用力一按。嘩啦一聲，側壁上竟滑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暗門！門外，赫然是歸元寺後山那幽深寂靜的山林！遠處，瀑布的轟鳴聲清晰可聞。
    “瀑布上遊，百丈崖下，就是‘觀瀑草廬’。”顧誠指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臉色因壓製邪印而更加蒼白，“我隻能送你們到這裏。再靠近，邪印的氣息會驚動叔父的警戒法陣，反而壞事。”他看向向寧，“向寧，靠你了。”
    向寧鄭重點頭，深吸一口氣，率先踏出暗門。王永年、九兒緊隨其後。顧誠和那漢子則留在水道內警戒斷後。
    山林幽寂，月光被茂密的枝葉切割成破碎的光斑。瀑布的轟鳴聲越來越響，空氣中彌漫著水汽和草木的清新氣息。三人沿著崎嶇的山路向上攀行，動作迅捷而無聲。
    行至半山腰，前方豁然開朗。一道匹練般的瀑布從百丈高的崖頂飛瀉而下，砸入下方深潭，濺起漫天水霧，聲震如雷。瀑布旁，依著山崖，搭建著幾間簡樸卻極為雅致的茅草屋舍，簷下掛著幾盞昏黃的風燈，在激蕩的水汽中搖曳，正是“觀瀑草廬”。
    草廬四周，看似空無一人，隻有水聲轟鳴。但王永年的星瞳和九兒的通神印，都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種極其隱晦、如同融入山風流水中的殺機——那是無數道冰冷、精準、如同蛛網般遍布草廬周圍的無形視線！
    “簪月”的暗哨！無處不在！
    向寧停下腳步，整理了一下衣袍，對著草廬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弟子禮，朗聲道“不肖弟子向寧，攜友王永年、九兒，有十萬火急之事，求見恩師！”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瀑布的轟鳴，送入草廬之中。
    草廬內，一片寂靜。隻有瀑布的咆哮在回應。
    片刻後，草廬那扇看似普通的柴扉，“吱呀”一聲，緩緩向內打開。一股淡淡的、混合著陳年墨香與草藥清苦的氣息，從門內飄散出來。
    一個蒼老、平和、卻仿佛蘊含著無盡力量的聲音，如同古琴撥弦，在三人耳邊響起
    “進來吧。水開了，正好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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