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離開與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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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九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趙靈。月光下,趙靈清麗的臉龐上,同樣掛著兩行清淚。那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謀劃者,而是一個和她一樣,被命運碾碎了心魂的可憐人。長久以來的隔閡、戒備、甚至敵意,在這一刻,在這巨大的、共同的失去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趙…趙姐姐…”小九嘶啞地開口,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稱呼趙靈。
    趙靈閉上眼,任由淚水滑落,再睜開時,眼中雖仍有悲傷,卻多了一份塵埃落定後的平靜,以及對眼前這個同樣傷痕累累的女孩的…一絲同病相憐的柔和。
    “離開這裏吧,小九。”趙靈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清冷,卻少了幾分算計,多了幾分疲憊的真誠,“北邙山…葬月峰…隻有死亡和悲傷。青蓮縣…那裏有你的濟慈堂,有你父親張大夫生活過的痕跡…或許…那裏還能找到一絲…活著的念想。”她頓了頓,看向小九手中緊攥的焦黑碎片,“帶著他…最後留下的東西…跟我回去。”
    青蓮縣…那個開始的地方,也是她與王永年、孫先、還有朱邪鴉相識、並肩作戰的地方。那裏有父親張大夫懸壺濟世的藥廬,有紫南宮事件後重建的安寧…或許…那裏真的還有一點點…屬於過去的溫度?
    小九看著趙靈眼中那抹真切的悲傷與邀請,又低頭看了看手中冰冷的碎片和斷裂的竹哨,空洞的心湖中,仿佛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蕩開一絲微不可查的漣漪。她需要一個地方,一個能讓她舔舐傷口、埋葬痛苦的地方。而眼前這個女人,這個曾經她視為心機深沉、不可信任的女人,此刻卻成了唯一能理解她這份徹骨之痛的人。
    良久,小九用力地點了點頭,淚水再次洶湧。不是同意,更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
    蘇婉默默地收拾好行裝,牽來了馬車。向寧和孫先合力將孩子的棺槨抬上另一輛準備好的、鋪著厚厚軟墊的馬車。趙靈最後看了一眼那巨大的深坑和手中那塊冰冷的青銅碎屑,將它小心地收入一個特製的玉盒中,仿佛收起一段無法磨滅的記憶與警示。
    “保重,孫侯爺,向寧兄弟。”趙靈對著孫先和向寧微微頷首。
    “保重,趙姑娘,小九姑娘。”孫先和向寧抱拳回禮,眼神複雜。他們知道,這一別,或許便是天各一方。
    趙靈扶著小九,坐進了鋪著軟墊的馬車車廂。小九依舊緊緊抱著那幾片焦黑的金屬碎片,如同抱著最後的依靠。蘇婉坐在車轅,輕輕揮動馬鞭。
    馬車緩緩啟動,車輪碾過葬月峰頂的焦土,發出沉悶的聲響,駛入沉沉的暮色,沿著崎嶇的山路,向著南方——青蓮縣的方向,漸行漸遠。
    孫先和向寧站在峰頂,目送著馬車消失在黑暗的山道拐角。夜風吹過,帶著刺骨的寒意。孫先握緊了手中那塊沉重的青銅門碎片,感受著那份冰冷與責任。
    “走吧,向寧兄弟。”孫先的聲音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東昌府…還在等著我們。王大哥…還有那些犧牲的人…他們的血…不能白流。”
    “是,侯爺。”向寧重重點頭,最後望了一眼那巨大的、如同墓碑般的深坑,轉身,與孫先一同,帶著剩餘的護衛和那具小小的棺槨,走下了葬月峰,踏上了治理東昌、重建家園的漫漫長路。
    葬月峰頂,巨大的深坑在月色下沉默著,如同大地上無法愈合的傷疤。風穿過廢墟,發出嗚咽般的聲響,仿佛在祭奠那些逝去的英魂,也仿佛在低語著未解的謎團與未來的征途。三塊來自同一扇門的碎片,隨著三位背負著不同使命的人,散落向了不同的方向,帶走了北邙山最後的血色,也帶走了一個時代的終結與沉重的開始。
    而在南下的馬車車廂裏,趙靈和小九並排坐著,沒有交談。隻有車輪滾動的單調聲響,和窗外無邊的夜色。小九將頭輕輕靠在冰冷的車壁上,淚水無聲地流淌。趙靈則閉著眼,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個裝著青銅碎屑的玉盒。共同的悲傷如同無形的紐帶,將這兩個曾經立場迥異的女子緊緊聯係在一起。前路未知,但至少在這一刻,在駛向青蓮縣——那個銘刻著相遇與離別、希望與絕望的地方的漫長旅途中,她們不再是孤獨一人。
    三個月,足以令北邙山最深的傷口結上一層薄薄的痂。葬月峰頂那個巨大的深坑,依舊如大地沉默的瘡疤,吞噬著日光與月光,隻是邊緣處,不知名的頑強野草已悄然探出細微的綠意。風穿過焦黑的岩石縫隙,嗚咽之聲似乎也磨鈍了棱角,不再如最初那般撕心裂肺,隻餘下一種漫長、疲憊的低吟,仿佛永無止境的歎息。
    正午剛過,山間彌漫著初春濕冷稀薄的霧氣。幾隻山雀在坑沿的亂石間跳躍覓食,發出細碎而單調的鳴叫。峰頂隻有風與鳥鳴,空曠得令人心悸。時間在這裏失去了重量,隻是日複一日地流過這片巨大的虛無。
    毫無征兆地,那深坑中心的上方,空氣驟然扭曲。並非風的流動,而是空間本身在劇烈地痙攣、收縮,仿佛被一隻無形巨手狠狠攥緊、揉皺。光線瞬間黯淡下去,並非烏雲蔽日,而是光線被那扭曲的核心貪婪地吸噬、湮滅。山雀驚叫著炸開,倉皇飛遁,留下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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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點,純粹的、吞噬一切的黑,在扭曲的中心誕生。它沒有過程,隻有存在的結果——一個直徑不過丈許的黑洞,懸停在深坑上方數尺之空中。它並非實體,更像一道通向徹底虛無的裂口,邊緣模糊,微微顫抖,散發著令空間都為之戰栗的冰冷死意。沒有聲音,沒有能量逸散,隻有絕對的靜默和絕對的“無”。
    緊接著,異物從那黑洞的核心湧出。
    起初是細小的、難以辨別的微粒,如同粘稠的黑色流沙。它們並非墜落,而是“流”了出來,違背重力地懸浮著、匯聚著。微粒迅速增殖、膨脹,形態也變得清晰——那是一條條手指粗細的、不斷蠕動糾纏的漆黑蠕蟲。它們沒有眼睛,沒有口器,光滑的表皮閃爍著金屬般的冷硬光澤,相互碰撞時發出細微卻令人牙酸的“窸窣”聲,如同無數冰冷的金屬片在摩擦。這聲音不大,卻奇異地壓過了風聲,成為這片死寂峰頂唯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音。
    蠕蟲的數量以幾何級數暴增,瞬間匯聚成一團巨大的、不斷翻湧變形的黑色流體。它們瘋狂地扭動、爬行、相互吞噬又分裂,在絕對的混亂中,某種冰冷的秩序正在強行構建。流體開始拉伸,勾勒出模糊的人形輪廓——頭顱、軀幹、四肢。蠕蟲的湧動變得更有目的性,填充著輪廓內的“空白”,編織著肌肉、骨骼的紋理。
    一個身影,在蠕蟲的狂舞中漸漸凝實。
    皮膚是病態的蒼白,仿佛從未見過日光,覆蓋著新生般細膩又詭異的微光。覆蓋軀體的不再是昔日王永年那身象征力量的玄甲,而是一套從未見過的、樣式奇特的緊身衣袍。質地非絲非革,漆黑如墨,卻又在某個角度下流轉出極其微弱、近乎幻覺的幽藍紋路,如同電路板上的蝕刻痕跡。其麵容,依稀是王永年輪廓的底版,卻仿佛被無形的刻刀徹底重塑。所有屬於王永年的、那曆經風霜的堅毅與沙場磨礪出的粗獷線條被徹底抹平,隻剩下一種近乎非人的、雕塑般的冰冷與精確。棱角分明得如同用尺規畫就,找不到一絲多餘的弧度。眉骨下,眼窩深陷,一雙眼睛緩緩睜開。
    那不是人的眼睛。瞳孔深處,沒有半分情感的溫度,隻有一片浩瀚、冰冷、旋轉不休的星雲漩渦,幽藍與暗紫在其中無聲地坍縮、爆發、湮滅。那漩渦深處,仿佛蘊藏著宇宙誕生之初的奇點,也像是吞噬一切的最終歸宿。目光投來,如同實質的冰錐,瞬間刺穿了峰頂稀薄的空氣,凍結了風,凍結了聲音,凍結了時間本身。
    就在這具由蠕蟲編織而成的身體徹底凝實、那雙非人之眼睜開的同時,距離深坑邊緣不遠的一塊巨大、飽經風霜的玄武岩上,空間如同水波般漾開一圈漣漪。一個身影從中“析”了出來。
    它高約丈許,形貌介於巨猿與山魈之間,渾身覆蓋著青灰色、如同古老岩石般粗糲褶皺的皮膚,肌肉虯結,蘊含著爆炸性的蠻力。它的頭顱尤其碩大,額頭上生著一隻螺旋狀的獨角,閃爍著暗金色的微光。闊口微張,露出粗大如石筍的獠牙。正是北邙山深處潛修、自號山神的太古遺種——無支祁。
    無支祁那雙燃燒著熔岩般金光的巨眼死死盯住坑中心那個剛剛成型的身影,巨大的瞳孔中充滿了無法置信的驚愕與一絲源自血脈深處的、對未知存在的本能警惕。它粗重的呼吸噴出兩道白氣,攪動了冰冷的空氣。
    “王…永年?”無支祁的聲音如同兩塊巨石在深穀中摩擦,轟隆隆地震蕩著空氣,充滿了困惑與探究,“葬月峰頂…魂飛魄散之人…血肉盡化飛灰…汝…如何複生?”它巨大的身軀微微前傾,岩石般的拳頭下意識地握緊,獨角上的金光驟然熾烈了幾分,如同蓄勢待發的雷霆,“此非尋常法門…汝身上…是何物之力?”
    他需要一個答案,一個能解釋眼前這顛覆認知的恐怖景象的答案。屬於他的北邙山法則被破壞了,他必須知道緣由。
    坑底的人影緩緩抬起了頭。動作流暢而精準,卻帶著一種金屬器械般的、缺乏生機的協調感。月光吝嗇地灑下幾縷,勉強照亮了那張臉——是王永年,卻又截然不同。五官的線條依舊,但那雙曾經蘊藏著溫和、堅毅,乃至憤怒和悲傷的眼眸,此刻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裏麵沒有任何屬於“人”的情緒波動。隻有一片漠然,一片如同俯瞰螻蟻、審視代碼運行結果般的、純粹的、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漠然。那目光穿透黑暗,精準地落在無支祁身上。
    “王永年?”人影的嘴唇開合,發出的聲音帶著奇特的疊音,像是無數個冰冷的電子合成音在同時低語,又帶著一絲屬於王永年聲線的熟悉感,最終匯聚成一種非人的平穩,“不。那隻是一個必要的組件,一個被分割的‘本我’碎片。‘自我’在左老身上耗盡,‘超我’在月神的瘋狂中迷失…現在,聚合完成。”他的目光掃過無支祁,如同掃描一個無意義的障礙物,“我是左永年。上傳者。觀測者。這囚籠的…真正意識主體。”
    然後,他抬起了右手。動作簡潔、高效,毫無征兆,如同預先設定好的程序指令被瞬間觸發。
    五指張開,掌心正對著數十丈外的無支祁。
    沒有咒語吟唱,沒有靈力匯聚的炫目光芒,沒有空間扭曲的波動。隻有一道無形的、絕對寂靜的“力”,從他掌心瞬間釋放。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壓縮至無限薄。無支祁巨大的身軀猛地一震,它熔岩般的眼瞳中,驚愕瞬間被一種純粹的、對湮滅的恐懼所取代。它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咆哮,來不及做出任何防禦的姿態。
    下一個刹那,構成它那如山嶽般宏偉存在的“物質”,從最細微的粒子層麵開始,無聲無息地崩解、潰散。
    如同沙堡被無形的巨浪席卷。粗糲如岩石的皮膚,虯結如老藤的肌肉,堅逾精鋼的骨骼,燃燒著金光的獨角…所有的一切,都化為億萬顆比塵埃更細小的、閃爍著微弱青灰色光芒的粒子。這些粒子並未飛濺,而是在原地懸浮、旋轉,構成一個巨大而朦朧的人形輪廓。這輪廓隻維持了不到一息,便徹底失去了最後的凝聚力量,如同被風吹散的煙塵,無聲無息地消散在葬月峰頂冰冷的空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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