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綺歲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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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值上京下了場初雪,雪花恰似碎玉瓊瑤簌簌而下,霽月堂的紫藤蘿被蓋了一層薄雪,倒像是披了件素色鶴氅。那鸚哥兒早被挪至暖閣,撲棱著翅膀,嘰嘰喳喳地鬧著要吃食,爪子抓得竹籠 “簌簌” 作響。
    賀景春正在雲粉閣內,隻見工匠師傅攤開圖紙畫,口中滔滔不絕說著新花樣。他從辰時待到未時了,此刻是聽得頭昏腦漲的。忽瞥見豐年匆匆而來,鞋上還沾著殘雪,忙迎至角落,攥住他手腕神色凝重道:“怎麽了?”
    豐年喘著粗氣,湊近耳畔壓低聲音道:“柳姨娘腹中胎兒沒了。”
    賀景春聞言,睫毛輕顫,垂眸良久方抬眼問道:“怎麽沒的?”
    豐年拉著他躲進隔間,眼神警惕地瞥向門外,壓低聲音道:“姨娘最近在暖閣裏養了魚,喂了魚出來後不知怎的踩了空,摔到了地上,立時便見了紅。郭大夫趕來時,姨娘已昏死過去,好容易誕下個男嬰......”
    他喉結滾動,聲音愈發沉重:“郭大夫說姨娘本就體弱,平日給她把脈,胎兒是沒事的。可姨娘許是孕期憂思過甚,吃睡不安穩,胎兒在腹中便已虛弱。不足月早產,那孩子啼哭幾聲便沒了氣。”
    賀景春闔目長歎:“祖父祖母知曉了嗎?”
    豐年搖搖頭道:“小的還不知道,隻聽聞老夫人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將姨娘身邊丫頭打得皮開肉綻,逐出府去。小的已將尺素偷偷安置在水仙胡同的宅子。”
    賀景春盯著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雪地上腳印交錯,忽轉頭道:“你去拿些藥,再拿幾十兩銀子,馬上讓她回老家去。”
    豐年驚訝的抬頭:“這般急切?不等尺素身子好些再動身?”
    賀景春蹙眉,捏了捏眉心:“我怕祖母起疑,派人偷偷跟著我們。她要是發現尺素被人安置在宅子裏就不好辦了。你速去武館找那些以前走過鏢的兄弟,必須馬上讓她走。”
    豐年恍然大悟,忙拍著大腿轉身便跑。
    直到賀景春回了霽月堂,豐年才氣喘籲籲的回來,發梢還凝著冰晶。他抹了臉上的汗:“三少爺,您猜的沒錯。小的趁著夜禁送尺素出城,果真見到平媽媽帶著小廝在水仙胡同轉悠,險些被撞見!”
    豐年伸出手掌攤開:“為了避嫌,小的還特意去了您平日裏愛逛的鋪子,買了套青花鬆竹梅紋茶盞,這才躲過。現下可是沒銀子了。”
    賀景春笑著給了他三兩銀子,急忙問道:“那宅子和東西可處理幹淨了?”
    豐年胸脯一挺,忙笑著點頭:“被我收拾幹淨了,保管一點痕跡都看不出來。”
    賀景春雖鬆了口氣,心中卻泛起絲絲悵惘,畢竟是一個孩子,隨即自嘲般的搖搖頭。
    陳媽媽見狀,上前福身道:“三少爺,不管如何,這麵子功夫總得做些。要不奴婢燉了天麻乳鴿去了紅葉閣,就說您聽了噩耗,替大爺去安慰姨娘?”
    賀景春擺手,指尖無意識的摩挲著袖口:“咱們從頭到尾都沒和柳姨娘碰麵,也不曾說過什麽話,現下送東西過去反而引人惹眼。待風頭過了,你悄悄去寺裏給孩子上香燒紙便是。”
    陳媽媽應下了。
    怡景堂內,春華正端了掰好瓣的柑橘上來:“這是三爺送來的柑橘,老夫人可要嚐嚐?”
    賀老夫人搖搖頭,煩躁的推開:“我吃不下,你們分著吃吧。沒想到她竟是如此不堪用,連個孩子都保不住......罷了罷了。”
    說罷,神色黯然,想起那早夭的男嬰,眼中滿是惋惜。
    秋實在此刻掀了簾子進來稟道:“老夫人,平媽媽來了。”
    賀老夫人抬眼看她,又轉向春華:“你可細細搜查過紅葉閣了?”
    春華低頭應道:“奴婢都搜查過了,也都把東西悄悄送去郭大夫那瞧了,都是沒問題的。尺素被打的時候說出姨娘平日裏也不太愛走動,隻喜歡喂魚。奴婢還專門去找了剩下的魚食交給郭大夫查了,也沒發現什麽問題。”
    平媽媽待二人說完,才上前福身稟報:“老夫人,奴婢去跟了三少爺身邊的小廝,發現他在那幾個蹄子被趕出府後去了水仙胡同。等派人去尋,卻跟丟了,後來見他在三爺常去的鋪子裏買東西。”
    賀老夫人沉吟片刻,疲憊地歎口氣:“算了,此事莫要再查。等那妾室坐了空月子後,便讓她再回之前的院子住吧。”
    秋實守在門口,眼神閃爍,將這話一字不漏聽了去。
    年關將至,又是新的一年。
    轉瞬年關將至,賀景春守孝期滿,在紫雲院整日抄寫經文,為葉氏超度,賀老夫人依例設下素席。那日未時,賀景春從葉氏墳前祭拜歸來,隻見賀府門前停著馬車,二夫人正陪著一位夫人往外走。
    那夫人見了賀景春,目光直直打量。二夫人忙笑道:“甘夫人莫怪,這是舍侄。”
    又轉臉對賀景春笑道:“這是甘夫人。”
    賀景春忙拱手行禮,餘光瞥見甘夫人眼中的打量,心中暗自揣測,二夫人便讓他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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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霽月堂,豐穗悄咪咪湊上來八卦道:“甘大人的夫人來給咱家三小姐說親。小的打聽了一番,說親的是督察院僉都禦史關家的二少爺。”
    僉都禦史可是四品的官,掌監察內外百官,並與刑部、大理寺共同審理重大案件。之前他聽到三叔在和二叔閑話,說關大人很可能年後升遷。
    賀景春瞬間就明白了,他邊脫下月白織銀撒花大氅邊道:“這是二叔要和他家結親吧。”
    豐穗掩嘴笑道:“我聽小丫頭說,三小姐似乎不願意,正跑到二爺那邊鬧呢。”
    豐年也湊過來,賀景春打趣道:“怎麽不滿意了,莫非那二少爺不得三姐姐的眼?”
    豐穗湊得更近了,眼睛亮晶晶的:“三小姐說,他家二少爺才隻是在通政司經曆司做事,不想嫁呢。”
    賀景春聞言哈哈大笑,敲了敲案桌:“她也算有誌氣,挺好的。隻是咱們家大哥哥官職還不及他呢,也不知二叔肯不肯依。”
    陳媽媽也笑著過來湊趣:“依咱們家三小姐的性子,這幾年去了國公府、侯爵府參加宴會,眼睛可往上盯著呢。”
    賀景春擺擺手:“誒,這話在屋裏說說便罷,人都是要往上走的,她眼光高,這沒什麽不好。大曆女子出嫁有規矩,不可超過二十歲。她過了年也才十八,還有兩年挑揀夫婿呢。”
    於是到了守歲夜,賀景媛果然麵色不佳,賀景春在一旁悄悄叮囑賀景昌:“離你三姐姐遠些,省得咱們去觸黴頭。”
    等過了元宵,齊國安便來賀府幫著賀景春收拾東西,到了二月初二,賀老太爺便和齊國安一起送著賀景春去太醫院。
    齊國安給了他腰牌,不住的叮囑了他一路:“這是你在太醫院的腰牌,可仔細收著。雖說是太醫院,可你們也就在外圍的別館讀書,進不到皇宮裏去。我給你打點好了,到時候你就和另外三人住一間廂房。”
    太醫院裏,大家各自選了科,便要跟著禦醫、吏目學習。齊國安和苗院使私下商量好了,讓他兼修兩科,比別人多一門,將來課業自然比旁人繁重一倍的。
    賀老太爺這一年愈發蒼老下去,他站在車旁,身形似比往日更顯佝僂,卻仍目光如炬。他一路上什麽也沒說,隻是在賀景春下車時,顫巍巍的抱了他一會,聲音哽咽道:“好孩子,去吧。就算是學了醫,也需得力求上進,莫要輕看了自己。”
    賀景春聞言一笑,拍了拍賀老太爺的手背:“祖父放心,孫兒必定自強,不給賀家丟人。”
    賀老太爺看著那雙眼睛,像是在透著目光看誰。
    等賀景春走進別館後,齊國安回到車上,他這才在車裏感慨萬千:“以前我看著他這麽小小的一個娃娃,如今都長成這般模樣了。也不知還能看他幾回......”
    說著,他開始紅了眼,人老了,總是會開始多愁善感起來。齊國安趕忙安慰他:“老爺子身體還硬朗著呢。他有我照看,您盡管放心。”
    等賀景時下值回了賀府,賀老太爺叫了他去書房。
    賀景時有些不明所以,目光落在賀老太爺愈發佝僂的脊背上,身子站得筆直。他剛換了一身蓮青色織銀石榴花鳥杭綢交領袍,腰間的嵌多寶青玉禁步襯得他身姿挺拔如鬆。
    賀老太爺凝視著他沉穩的眉眼許久,忽而摟住他肩膀,聲音發顫:“如今你已及冠,又走上了仕途,很好,祖父欣慰啊。”
    他從多寶閣上取出一柄玉骨折扇,這柄扇子,是他年輕時入了官,有了俸祿後買的第一樣東西。扇麵上是賀景時八歲那年,賀老太爺手把手教他畫的墨竹,邊緣處還留著孩童稚嫩的筆觸。
    “還記得這扇子嗎?”
    老太爺輕輕摩挲著扇骨,聲音裏裹著回憶的暖:“那時你總說要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兒,這竹子啊,是你求著祖父畫來勉勵自己的。”
    賀景時看著賀老太爺紅了的眼眶,心中不安,握住他的手:“祖父,您是怎麽了?可是三弟去太醫院,您有些難受?”
    賀老太爺搖頭,輕撫他後背:“人老了,心腸也軟了。”
    賀景時喉頭一緊,幼時場景如潮水般湧來。那時他總愛纏著祖父講年輕時如何打拚到如今時日的事情,書房裏滿是他追著祖父問問題的笑鬧聲。
    “祖父記性真好。”
    他伸手接過扇子,指尖觸到扇麵微微凸起的竹節紋理:“如今孫兒入了仕途,才知祖父和父親在外頭撐起賀家,是如何的不易。”
    賀老太爺眼中滿是欣慰:“你是家裏的長孫,賀家日後要靠著你們這些小輩支撐門麵。祖父盼著你當好兄長,護好弟妹,守好賀家。你這幾年做得很好。”
    他拿了樣匣子給他:“這是我給你留的東西,也不是什麽貴重物件,就當是給我家時哥兒留著個念想吧。”
    賀景時撲通跪地,抱著賀老太爺的腿,淚水奪眶而出:“祖父!”
    賀老太爺吃力的扶著他起來,眼裏滿是不舍和期待:“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得很。我怕我走後,你祖母那個性子會做些什麽糊塗事。祖父想你能夠幫我守著賀家,和旭哥兒一起護著弟弟妹妹們,也要敬重你祖母,莫讓她犯糊塗。”
    賀老太爺布滿皺紋的手撫上他的臉:“我這幾個子女裏,唯獨你爹與我最像,那性子也隨了我。如今他們成家立業,有了你們這一群娃娃,我又掛著你們。”
    他原本目光如炬,此刻眼裏滿是渾濁和不舍,淚如雨下:“我的嫣姐兒入宮多年,沒了個孩子。我氣得把你父親打了一頓,直罵他們夫妻黑了心肝......你要護著昌哥兒,他如今大了,是個有心思的孩子,莫要讓你母親欺負了他去......”
    賀景時抽泣著打開了那匣子,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抱著賀老太爺哭成個淚人。
    賀老太爺老淚縱橫,顫抖摸著他頭上的蟲鳥七寶冠,又像賀景時小時候一般捏了捏他的耳垂,千言萬語,盡在這一撫一捏中。
    時光悠悠流轉,日升月落間,霽月堂上的柳枝條抽了三次新芽,斑駁的樹影在粉牆上挪了又挪,恰似時光躡足而行。候鳥南來北往,賀景時送他的那隻鸚哥兒如今也生了一窩小鳥崽,它們銜走盛夏的蟬鳴,待霜雪消融、春風拂池,方驚覺又是三年春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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