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嫁險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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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景春踏著雕花樓梯上至二樓雅間,指尖在冰涼的花梨木扶手上輕輕一叩,發出清響。他抬手輕輕掀開那花梨木珠簾,玉珠相撞叮咚如泉,映得眼前人影綽約。
    賀景姿早已立在窗前,聽見動靜轉身時,月白百湘褶裙掃過青磚,銀月紋碎成一片流霜。
    她今年方十七歲,生得端的是亭亭玉立,容色不比賀景媛遜色半分。
    一對水彎眉似遠山含黛,入鬢三分,眉梢輕挑間,說不盡的靈動;一雙珍珠眼波光瀲灩,眼波流轉間,眼尾微挑處竟隱隱透著與二老爺相似的利落爽脆,比尋常深閨女兒更多了幾分爽利。
    她穿著簡單,茜素羅卷草暗紋比甲下,襯著月白綾子織銀月紋百褶湘裙,腰間係著豆綠絲絛,絛上墜著個戲水蓮蓬的香袋。
    裙擺搖曳間,銀月紋如碎銀灑落,說不出的清新雅致。頭上雖隻梳個簡單垂雲髻,兩朵芙蓉絨花斜簪鬢角,隨著動作輕輕顫動,恰似春風中搖曳的蝴蝶,自有一股靈動之氣,妙不可言。
    偏生她現而眼底凝著點霜,神情帶了點凝重,倒叫這一身清新雅致添了幾分肅殺。
    見賀景春進來,賀景姿忙起身福了一福,耳墜上的珍珠隨動作輕晃。她唇角漾起好看的弧度,笑靨如花:“三哥哥可算來了。”
    他留意到賀景姿指尖攥著絹子,絞得不成形狀,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賀景春笑著抬手請她入座,目光中帶著幾分疑惑,看向她道:“四妹妹甚少來找我,今日這般鄭重,可是有什麽事?”
    她卻親自挪過黃花木竹椅,椅麵上還鋪著新換的青竹紋軟墊。
    待賀景春落座,她又從一旁的博古架上取下十二花神茶具,揀出那隻繪著五瓣蓮花紋的青瓷壺,注水、燙盞、投茶,動作行雲流水。她玉腕輕轉,琥珀色的茶湯便潺潺流入茶盞,氤氳熱氣中,兩片茶葉在水麵打著旋兒,甜香混著茶香撲麵而來。
    賀景姿掩唇輕笑,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原不該叨擾哥哥,隻是今兒遇著樁好玩事,卻叫我好生犯難,除了三哥哥,竟不知能問誰。”
    待小廝將梅花香餅、芙蓉糕等各色糕餅果品擺上後退下,賀景姿這才壓低聲音:
    “如此說起來也是新鮮,今日我房裏女使小魚說起雄黃酒加熱竟會變砒霜,偏生我那壺雄黃在日頭下曬了半日。我看著心裏突突直跳,生怕喝出好歹來,連嚐都不敢嚐,隻得巴巴得跑來問三哥哥呢。”
    說這話時,她眼波微轉,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陰影,倒像真有幾分惶惑。可一雙眸子眨也不眨地盯著賀景春,滿是深意。
    賀景春拿起茶盞,在氤氳熱氣中輕吹浮沫,輕輕搖頭:“莫要擔心,隻要不是明火煎煮,曬些時候不妨事的。”
    賀景姿聞言,雖仍蹙著眉,可眸子卻流光波轉:“如此可就好了。”
    一時間,兩人竟沒了話語,屋內陷入寂靜。賀景春一直在等著,他垂眸品茶,餘光卻留意著賀景姿的一舉一動,看她到底有什麽話要說。
    賀景姿轉著手中的繡望鶴蘭團扇,狀似不經意地開口:雖如此說,我這心裏總不踏實。三哥哥精通醫理,日後我房裏丫頭若有個頭疼腦熱的,還望哥哥指點一二,開個方子也是好的。”
    那語氣中帶著幾分試探。
    賀景春似笑非笑地盯著她,見她眼神閃爍,看向她的眼裏就帶著幾分探究:“可是你院裏女使有不舒服的?”
    賀景姿似乎就在等他這一句,眸子一亮,語氣帶著壓抑住的興奮:“正是。前兒請大夫開了藥方,我正想給三哥哥瞧瞧,也好看平日裏飲食有什麽要忌口的。莫要吃錯了東西,相克了藥性才好。”
    她忙從袖中取出張宣紙給賀景春,遞過去時指尖微顫。賀景春仿若未聞般拿來一看,有些驚訝。
    這上麵的字跡是懸壺館李醫士的字跡,他年少時經常去幫忙,記得十分清楚。
    他不動聲色掃了眼賀景姿,語氣卻依舊溫和道:“方子倒也沒錯,隻是忌辛辣生冷,讓她且安心調養便是了。”
    看著賀景姿略微失望地點點頭,賀景春思索了許久,終究還是點了她一句:
    “書海閣不僅賣四書五經、怪談雜誌,就連醫書都有。四妹妹若是有興致,不妨去那兒瞧一瞧。我平日外出巡鋪子,又不常在後院走動,四妹妹可買了《傷寒論》自己琢磨,也省得病中的丫頭們來回奔波。”
    賀景春看著她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心下了然。
    賀景姿聽他話裏有話,臉色微變,又看見賀景春一臉了然的表情,頓時明白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了。她一想起二夫人和賀景媛,她心下便發了狠,眼底閃過一絲決絕,竟要屈膝下跪。
    賀景春眼疾手快的一把扶住了她,皺眉道:“四妹妹這是做什麽?有話好好說。”
    賀景春手指觸到她小臂時,隔著衣袖都能感覺到骨骼硌人。
    她咬著唇,眼中泛起淚光:“三哥哥既已看出我的心思,又何必裝糊塗?我今日冒死相告,實是走投無路了,隻缺你這一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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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景春輕輕搖頭歎道:“四妹妹若要找我幫你,隻怕是找錯了人。二房勢大許久,我如今不過一介孤子,如何得罪得起?無論你做了什麽,最後隻要傷了賀府的名聲,我都要被你拉下水。況且我也姓賀,賀家興衰與我們息息相關,斷不能冒險。”
    他故意將 "孤子" 二字咬得極重,賀景姿咬著嘴唇,臉色發白,沉默良久,突然抬起頭,目光堅定:
    “我要頂了賀景媛,嫁給慶豐伯!”
    此言一出,屋內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寂靜得可怕。
    樓外傳來孩童的哭鬧聲,嚷著要吃牛皮糖,那聲音聲聲入耳,卻讓這屋裏的氣氛更加壓抑。
    此言如驚雷炸響,賀景春隻覺得渾身一顫,手中茶盞險些跌落。他全身寒毛倒豎起來,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呼吸開始局促起來,整個人都愣住了。
    過了許久,他好半晌才回過神,心中一凜,忙關緊窗戶,沉聲道:“你瘋了?這是什麽話,也敢亂說!”
    賀景姿卻似豁出去了,她在賭賀景春的性子,幹脆全盤托出,直直盯著他道:“三哥哥,我知道這是你的鋪子。但我有十成把握,此事絕不會連累賀家,父親也定不會怪罪,所以三哥哥不必擔心。”
    賀景春起身便要走,賀景姿卻幽幽來了一句:“三哥哥,你可知自己的婚事如何了?”
    賀景春腳步一頓,轉頭看向她正帶著急促的神色看向自己,神色瞬間冷靜下來:“無論你有什麽算盤,對我來說都是沒用的,我也不會幫你。因為我剛才和你所說的事,你該知道的已經知道了。”
    賀景姿愣了愣,略微思索了一番,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了,隨即拿起瓷白杯子,眼中含著爽朗的笑意:“三哥哥放心,今日之事,就當我們從未見過。我以茶水代酒,敬哥哥一杯。”
    賀景春突然對眼前這個妹妹生出幾分佩服,本來要走,此刻卻不由得緩緩坐下,目光灼灼的盯著她,好奇道:“你說的十成把握究竟是什麽,叫我如何信你?”
    他探著身子抬眸看向她有些慌亂的神情,探詢道:“你為何非要嫁過去,又打算如何行事,嫁了之後如何收場?對麵是慶豐伯府,咱們賀家還不夠格耍他。她成親當天那麽多人在,你怎麽近身?”
    麵對賀景春步步逼問,賀景姿垂眸,掩住眼底慌亂,隨即深吸一口氣道:“祖母之前看到大哥哥中了榜,便要把她娘家的侄孫女嫁進來。父親為此與祖母大吵一架,我無意間聽到了,憑著那幾句話,我才明白二人想法天差地別。”
    賀景春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他突然起身下樓,與掌櫃低語幾句。不多時,掌櫃的忙上來請賀景姿,賠笑道:“姑娘,實在對不住,樓上雅間早被客人預定了,您看......要不跟著小廝請回吧。”
    賀景姿心領神會,戴上圍帽,跟著小廝從茶舍側門離開。拐進一條幽深小巷,推開一扇不起眼的後門,又穿過一道暗門,才見到一間布置簡單的密室。
    賀景春笑著招手:“四妹妹,此處隱秘,有話不妨直說。”
    這是吳鈺給他準備的,他說過葉家老爺有時候有要事協商,基本都是用的這個法子,在鋪子後麵隔一個隔間出來,牆壁夾層塞了棉絮,隔音極好。
    賀景姿驚訝得回過神來之後,這才緩了過來,坐下來繼續道:
    “祖母看重嫡庶,覺得庶出子女低嫁才比較符合規矩身份。可父親卻不這麽認為,他認為子女的婚事嫁娶得高一些,才是對賀家、他的仕途更有益。你瞧,在我父親心裏,子女婚事從來都是仕途的籌碼。”
    “祖母為我擇了袁州遊家,他家有薄田,兒子也中了秀才,我其實沒什麽不滿意的。但當時父親還不同意,說是想再看看,尋個更好的。三姐與慶豐伯議親後,在父親麵前說二房有她和大姐撐著,不需要我們再為賀家鋪路。父親不答應,祖母卻執意要等三姐出嫁,才肯為我和遊家定親。”
    “這並非你非要高嫁的緣由。” 賀景春盯著她,語氣平靜。
    賀景姿神色一黯,眼中閃過痛苦和不甘:“原本我也打算聽天由命,可姨娘得知此事,想去找父親說說情,卻被母親知曉了,她......”
    她聲音發顫,憶起那日場景,二夫人把她姨娘叫到院子裏,命她跪在雨裏,一整日掰蓮子。
    雨水混著血水,姨娘雙手血肉模糊,指甲盡碎,膝蓋也落下病根,如今走路都要拄著拐杖。二夫人卻在父親麵前說是姨娘自己不小心摔的,磕到台階這才跛了腳。
    她本想叫大夫,可二夫人卻說已經叫了大夫,若自己敢聲張,便要對自己不客氣。更難忘賀景媛踩著姨娘鮮血淋漓的雙手,昂首走進二夫人房門時那輕蔑的眼神。
    賀景姿紅了眼眶,卻強忍著不讓淚水落下:“姨娘被罰,我卻不敢,也不能陪著她一起跪......是我這個做女兒的沒用。”
    “三哥哥,我原本以為自己低嫁了,母親就會對姨娘寬鬆點,不至於把她當威脅。可這一天,這一跪,這一腳,我記她們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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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 "姨娘" 二字,她喉間動了動,眼底騰起一片血色。她咬著唇抬起頭看向賀景春,眼中倒比平日多了幾分狠厲。
    “所以,為了這一天,我一定要為自己、為姨娘拚一把,爭口氣。我摸透了父親的心思,便敢放手一搏,也不怕這件事他不會保我。”
    賀景春心中一震,忽覺喉間發苦。隔間的燭光透過窗欞,在她臉上割出明暗兩半,明處是淚,暗處是恨。
    “至於慶豐伯那邊,我聽大哥哥說過,慶豐伯和老夫人是個眼裏不揉沙子的性子,慶豐伯的原配又是端莊識大體。我手中的籌碼,足夠讓三姐在他們麵前失了顏麵......隻要我熬過最初的難關,站穩腳跟,定能叫母親和三姐拿我無可奈何。”
    說著,她擼起衣袖,手臂上新舊不一的傷痕和淤青觸目驚心:“不僅在這,還有身上,便是最好的說服力。”
    賀景春盯著她手臂上的傷,忽覺胸腔發悶。
    “對慶豐伯府而言,咱們家肯定是有利可圖的,不然三哥哥以為慶豐伯為何看上咱們家?對父親來說,不管是誰嫁進伯爵府,於他的家族仕途有益。所以不管嫁過去的人是我還是三姐,隻要花轎抬進門,他們為了名聲和前程,定會保我周全,保全兩家顏麵。”
    賀景春沉默了許久,賀景姿在賭。這世上最高明的說法,就是句句是真,字字不假。
    賀景春還是覺得這方法弊端太多,他沉默良久,長歎一聲:“但凡高嫁女子和離最是艱難。如若你嫁過去過得不好呢,若那邊是個火坑,你一輩子可怎麽辦?”
    她心下一軟,堅定的眸子看向賀景春:
    “謝謝三哥哥替我著想。哪怕慶豐伯會對我百般刁難,我咬牙認了,為了姨娘,為了那一天的仇,哪怕前路艱險,我也樂意拿自己前途去賭。隻有我走得更遠,我的姨娘才不會隨意被她欺負。”
    她頓了頓,轉而又說起賀景春的婚事:“三哥哥,我這幾日去青林院給祖母站規矩,多少也聽到點關於你婚事的風聲。隻要三姐的婚事生變,她自顧不暇,便沒心思再為難你了。”
    賀景春隻覺得頭痛欲裂,腦子一片漿糊,他實在沒想到賀家還能有這號人物。
    他一直以為,大姐姐和二姐姐是賀家最聰明的人,沒想到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的四妹妹,竟有這般膽識。
    看著賀景姿倔強的身姿,他緩緩開口:“我說過,我不會幫你,有些事一旦踏出,便再無回頭之路。人心難測,即便你謀劃周全,也須留三分餘地。”
    說罷,從懷中取出瓶止痛藥膏:“這是我新配的方子,可以試著止痛。你給姨娘送去吧,就說是你買的。”
    他避開她目光,將瓶子推過去。
    賀景姿慘然一笑,眼中含淚:“我明白。我今日從未見過三哥哥,因為你說過,我該知道的已經知道了,竟姿還是要謝謝三哥哥相助。三哥哥保重。”
    "三哥哥可知,為何我獨獨找你?"
    未等他回答,賀景姿便已起身,圍帽戴上時,珍珠耳墜輕輕晃了晃:"因為你和我一樣,都是被他們踩在泥裏,隨意揉捏搓圓的人。"
    賀景春知道她是在挑唆自己內心,也不在意,衝著她笑笑,眼裏露出疲憊:“難道不是因為我好說話?”
    賀景姿這才發自真心的笑出來,然後走了。
    今日之事發生太多,賀景春回到蟾花堂,隻覺身心俱疲。陳媽媽早已備下晚飯等他,各色菜肴香氣撲鼻,他下午吃太多東西了,此刻卻毫無胃口,隻勉強動了兩口。
    陳媽媽見他神色不佳,以為還在為白英之事生氣,忙寬慰道:“哥兒莫要著急,白英即便進內室伺候,日後橘清、月壺會輪流盯著她,我也會時時留心,斷不會讓她生出是非。”
    賀景春無力地點點頭,心中卻還想著賀景姿的事,久久不能平靜。
    至於白英,他總得想個法子給打發了。
    他睡覺時想起賀景姿說的話,賀老夫人在開始打算自己的婚事了。
    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起身在炕邊打開窗戶,看月光透過竹簾在地上織出碎銀,又望向夜空上的月亮發呆。
    對於賀景姿,他不禁為這個時代的女子處境紅了眼眶。她們可選擇的路太過狹隘,對於賀景姿來說,這條路才是她能看得到、抓的著的,哪怕前方是死路,對於她來說,隻有這個法子能報仇,護好姨娘。
    他突然想起賀景姿說的 "十成把握",不由得嗤笑一聲。
    "這世上哪有什麽十成把握。"
    他喃喃自語:"不過是各自在拿命相搏罷了。"
    他望著月亮,想起賀景姿倔強的眼神,想起她手臂上的傷痕,忽然握緊了拳頭。原來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這小小的賀府裏,竟也如此醃臢不堪。
    他還以為在賀家……
    這麽多年下來,他終於明白了什麽是大宅院裏髒事多,什麽是一筆寫不出兩個賀字。
    或許在這吃人的世道裏,總得有人敢賭,敢爭,敢把命運攥在自己手裏。
    至於他自己...... 其實自己婚事什麽的,他聽天由命罷了,真沒有什麽想法。賀景春低頭看著手指內側的繭,那是常年握筆、配藥留下的痕跡。或許他能做的,隻是在這棋盤之外,為那些不得不賭的人,擦去傷痛罷。
    更深露重,他吹滅燭火,任由黑暗將自己吞沒,想起了賀老太爺和葉氏。
    窗外蟾蜍聲漸漸歇下來,唯有月光無聲,照見這深宅大院裏,無數人做著不同的夢,有人在夢裏笑,有人在夢裏哭,而他,隻能在這明暗交界處,看著一切悄然上演。
    時近八月,暑氣愈發蒸人,熱得沒邊,賀府上下卻喜氣洋洋,慶豐伯府下聘的隊伍和聘禮雖按繼室規格來舉行,卻也琳琅滿目,令人咋舌。
    賀景媛更是得意忘形,她得了這麽一門好婚事,整日被眾人奉承,走路都鼻孔朝天,便是路上遇著石頭,也直直往前撞,仿佛整個賀府都要被她踩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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