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藏計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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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八月,賀府內外俱是事端迭起,恰似那夏日驟雨前的蟬鳴,噪得人心惶惶。
三老爺立在遊廊下,聽小廝附耳報完顏家抄家詳情。
他的頂頭上司吏部尚書的顏大人因他外甥牽扯鹽稅一事而被帶出許多事出來,拉拉雜雜的牽扯出朝廷許多人,當真是 “忽喇喇似大廈傾”。
如今顏大人已被罷職關押,秋後問斬;顏家男丁流放三千裏,女眷盡充奴籍。其餘涉案官員,或罷官還鄉,或貶謫外州,就連三老爺和賀景時都被仔仔細細盤問了些時日,一時間人人自危起來。
這日午後,三老爺便攜了彩繪鸞銜靈芝茶盞往二老爺書房去。
二老爺書房內,鎏金博山爐正焚著細膩的沉水香,煙縷繞過二老爺指間白玉扳指,在聘禮單子上投下細蛇般的影子。
三老爺推門進來時,二老爺正用鎮紙壓平單子角上的褶皺,三老爺揀了核桃木圈椅坐下,遂開口道:“你們大理寺此次倒是動作利索,誰能料到李棟那廝竟敢在端午佳節混跡於碼頭之上?”
二老爺頭也未抬,青石芙蓉雕竹蘭花鎮紙壓著灑金宣紙,上頭列著赤金八寶攢珠髻、累絲喜鵲金步搖等物。
二老爺實在無心聽他說話,隻漫不經心道:
“哪裏是我等動作快,原是錦衣衛早一步解了密信暗碼,大理寺不過是台前木偶,真正的刀斧手是錦衣衛。前日我們大人去提審李棟,他早死了,隻瞪著一雙血眼望著房梁,你猜他望什麽?”
“這幾日吏部大查,我被足足盤問了兩日才無事......父親說得對,隻要不站隊,不拉幫結派,出事時總扯不到自個身上。說起這個 ,昨兒吏部尚書換人了,新官兒是個笑麵虎。”
三老爺嗤笑一聲,身子前傾時袖口拂過案上的硯台:“我可聽說了,當時顏安還特意派人阻攔拿人,結果朱成康直接把人綁起來,拖著馬一路到司獄司去了,當街鬧出好大的動靜。”
二老爺這才放下聘禮單子,想了半晌才目光沉沉道:
“錦衣衛替聖上辦事,權重至此,有時候直接來三法司拿人,我們都過問不得。前指揮使劉風俞得罪三法司許久,前陣子執行公務時被害而亡。聖上曾把三位大人叫去禦書房敲打一番,轉頭便將此罪轉頭遷到顏安身上,你且細想,這幕後最大的贏家該是誰?”
朱成康解暗碼那日,恰是劉風俞頭七。
三老爺瞳孔微縮,後頸寒毛直豎,茶盞中的水突然晃出細碎漣漪,壓低聲音道:“那就要看等誰坐上那個位子了。”
他的眼角餘光瞥見窗外竹影搖曳,卻似看見朱成康拖人過市的血腥場麵。
“顏安派去攔人的人,今兒早上在護城河漂著。”
二老爺忽然壓低聲音,身子前傾時,檀香混著他身上的沉水香撲麵而來:“你說巧不巧?顏安的小舅子,正是劉風俞遇刺那日當值的城門官。”
三老爺喉結滾動,忽聞窗外蟬鳴驟歇,他思緒飄遠,有些後怕道:“二哥,你日後可莫要和他起衝突,此人小小年紀便敢設計威平王妃,心思陰鷙非常人可測。”
二老爺翻了個白眼:“你太高看我了。”
二老爺沉默良久,忽而將聘禮單推至案角,紫檀筆筒裏的狼毫筆杆微微顫動:“咱們賀家的人,不該看的別看,不該問的別問,不要和他有任何瓜葛。”
他說這話時,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鎮紙上的竹節紋路深深壓進掌心。
此次顏安一黨被除,朝中官員空出不少位置出來,雖可大可小,但說不準也有皇帝的算計在裏頭。
二人相對無言,隻聽得窗外梧桐葉沙沙作響,蟬聲開始噪烈,恍覺朝局如沸湯烹油,暗潮湧動。
錦衣衛北鎮撫司內。
牢獄裏如暗無天日鬼門關 ,隻有幾盞殘破的燭火昏黃如鬼眼,在牆上如風中飄萍,明明滅滅間映得四壁陰慘慘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熄滅。
裏麵傳來陣陣鐵鏈相撞之聲混著囚犯的呻吟,直教人心驚肉跳。更深處傳來行刑的慘叫,夾著濃重的血腥與腐臭,令人膽顫,如人間煉獄般。
“渴......好渴......”
刑架上顏安正喃喃喚渴。他遍體鱗傷,身上已沒有一塊好肉,早已沒了人樣,血珠順著指縫滴落在發黴的石磚上,綻開一朵朵暗紅小花。他正昏昏沉沉間,忽聞皮靴聲由遠及近,這才強撐著睜開眼。
一張令他感到恐懼的臉映入瞳孔,撞上了朱成康似笑非笑的目光。
那雙眼睛如吐著毒液的蛇,叫人渾身發寒,烙在心底的恐懼頓時讓他開始呼吸急促,幹裂的嘴唇哆嗦著,但麵上卻還強裝鎮定。
“大人在看什麽?”
朱成康忽然逼近,銀勺中的辣椒水撒在顏安未結痂的傷口上:“看我手上的繭?這是常年握刀磨出來的,可不像大人的手,隻消動動筆,就能讓寒門學子十年苦讀付諸東流。怪不得這些年春闈中榜的人一年比一年少,合著是安插蘇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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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康嘴角噙笑,隨意坐在主審椅上,骨節分明的手指拿起口供紙不經心翻著,這才拿起手下為他泡的好的一壺茶走到顏安麵前,看著他起皮的嘴唇靜默一會,拎著茶壺就將茶水兜頭澆下。
顏安被茶水嗆到,狠狠地咳嗽了一番,發出了殘破不堪的聲音:“你想怎麽樣?”
朱成康俯下身,歪著腦袋笑道:“顏大人聰慧,何需在下明言?不過借大人項上人頭,助在下更上層樓罷了。”
顏安聽著他口氣很是高興,可看著他那一雙淬了毒的眼睛盯死了自己,眼角因為笑而帶出了危險的弧度,卻又想起了他那日對自己施邢的場景,不由得喉頭滾動,硬著頭皮道:“你設計李棟入了局,讓他不得不鋌而走險去倒賣鹽,是與不是?”
朱成康嘴角的弧度淡了幾分,燭火在他麵上投下陰鷙的影子。他轉身直起身子大手一揮,便有人抬著一個缸子進來。
朱成康的眸子裏透出陰森的光芒,令人望而生畏,聲音裏卻帶著幾分漫不經心:“顏大人真是老糊塗了,令甥在賭坊欠下巨債,在下不過是請他喝了盞茶,聽他訴訴苦,如何成了設計了?”
顏安喘著粗氣,血絲密布的眼盯著那缸子,心知自己命不久矣。忽覺悲從中來,此刻也不怕他,索性撕破了臉冷笑著,血沫自齒間溢出:
“李棟這個蠢貨,你早算定他貪得無厭,先以半船私鹽試水。等他嚐到了甜頭,你再偷偷以數十艘船坐實其罪,從頭到尾你針對的就不是他,而是老夫。”
朱成康親手往缸中斟酒,又拍了拍手稱讚:“顏大人果然老辣。你倒賣官職、放印子錢害了人命是一回事,另一方麵,怎麽不去問問你那好夫人,她可是蘇家的人。”
朱成康忽然湊近,繡春刀鞘抵住顏安下頜:“您猜,蘇從錦安插在吏部的棋子,是您,還是您那位好夫人?”
顏安瞳孔驟縮,幹裂的嘴唇開合間,露出染血的後槽牙,隻聽朱成康緩緩道:“令夫人每月都會去平安寺上香,我的人在她常住的廂房裏搜出了密道,裏麵則放著兩層匣子,裏麵是官員任職調動的名單。”
顏安喉間發出瀕死的嗬嗬聲。
朱成康冷笑一聲:“老不死的東西,連自己的親侄女都可以算計著讓她跟著你們一起陪葬,不過也是,”
他眼神閃爍:“連自己親孫女都可以拿來算計,何況隻是個侄女。”
"盯上的豈止是你?"
朱成康在倒滿酒的缸裏舀了一口酒,琥珀色的液體在木勺晃出細碎金光,他喝了一口方道:“這酒可是蘇和花雕酒,下官又叫人在裏麵加了點楓糖,甜滋滋的。”
他有些誇張的咂了咂嘴,看著顏安的反應,繼續道:“隻是不知顏大人這些年靠著人血養出來的身體,會不會讓這酒更好喝呢。”
顏安是蘇從錦安插在朝裏的煙霧彈,靠著他在吏部的職位安插自己的人,此次雖不能將他的人連根拔起,卻也帶出了他安插的一些人。
問題根深蒂固,並非一日之功就能解決。
顏安幹裂的嘴唇動了動,喉間發出咯咯聲響,不知是笑還是咳:“你這個瘋子,這是聖上的意思,是不是。”
朱成康笑而不語,顏安忽而收斂了笑意,目光如刀:“可是,我很想問一句,前指揮使劉風俞在追查此事時卻是被人暗殺。”
他的眼睛此刻目光如炬:“老夫想問問朱指揮,不,是朱指揮使,這裏麵,你可有什麽頭緒嗎?”
話音未落,四周忽的靜得可怕,唯有殘燭爆了個燈花,恍若一聲歎息。
“令愛昨日被送進教坊司,聽說哭得嗓子都啞了。”
顏安渾身劇震,鐵鏈嘩啦作響。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忽明忽暗間,竟似一頭困獸。他盯著朱成康的臉,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你敢威脅我?”
朱成康笑意漸斂,眼底寒芒畢露,卻不答話,隻揮手命人施刑,詔獄之中,頓時響起撕心裂肺之聲。
......
賀景姿去了書海閣,閣內檀香混著墨香縈繞十分好聞,可裏麵的人卻是不多,隻零零散散的幾個。
夥計忙迎了上來,哈著腰笑道:“不知這位姑娘想買些什麽書?咱們家這有新到的詩雅集和話本,縣誌、史記也是有新編的。”
賀景姿按照賀景春的話和他說了:“前陣子家裏人一直頭疼腦熱的,正想買本《傷寒論》回去搗鼓搗鼓呢。”
小廝聞言看了她兩眼,笑眯眯的點點頭,引著她走到二樓的最裏處,在格子上拿了一本給她:“姑娘可仔細瞧瞧是不是。”
夥計壓低聲音,將書遞來時指尖在封皮上輕叩三下。賀景姿接過時,掌心觸到夾層裏硬物,麵上卻隻作不知,指尖摩挲著書頁,抬眼時已換上閨閣小姐的怯生生笑意:"勞煩尋些桑皮紙來包書。"
賀景姿捏緊書卷,隻作尋常購書模樣。等回了府偷偷從袖口拿出來,隻見幾枚藥丸藏於書頁之間,方鬆了口氣,她這些時日緊繃的心才稍稍放鬆下來,眼底掠過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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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內,賀景春正在看著齊國安給他編的醫書,忽聞門框輕響。豐年探進半個身子,綠豆大的眼睛左右逡巡,像隻警惕的麻雀,確認無人後才閃身進屋,門軸 “吱呀” 聲裏帶起一縷穿堂風,吹得案上醫書嘩啦啦翻了兩頁。
他低身和賀景春悄聲道:“三爺,藥已夾在書中,四小姐想必已收著了。”
賀景春目光未離書頁,隻 “嗯” 了一聲。豐年有些疑慮:“三爺,為何您不讓白英生重病,再趕去莊子上?”
豐年急得直搓手:"白英晚上屢次要往您屋裏鑽,老夫人又緊盯不放......"
賀景春有些無奈的看著他道:“你沒聽祖母那日話裏有話嗎,豈會容我輕易打發白英?前番將她強留在蟾花堂,便是試我深淺。即使她們兩個趕出去了,祖母也會再找新的進來,反反複複的惹人煩。”
豐年苦著臉,額角沁出汗來:“這可怎麽好。”
賀景春挑著眉繼續看書:“快了。與其被動讓人送上來,倒不如咱們自己找人。”
豐年聽了這話有些不解,賀景春放下書卷,卻是衝著他壞笑:“您就瞧好了吧您。”
賀景媛的婚事越來越近,賀府上下忙得腳不沾地,人手不夠用,早早地就在外邊買了一批人進府。
這幾日暑氣蒸騰,讓人食欲不振,賀老夫人總是覺得腸胃不好,賀三爺知道了,便叫賀景春這幾日去給賀老夫人侍疾煎藥。
這日,賀景春正在隔間煎藥,一個新來的丫頭竟踅了進來,與他絮絮叨叨說了半日話,偏又被平媽媽瞧了個正著。
賀老夫人正懶懶的臥在榻上看著賓客名單,春華捏著銀簪子給她篦頭,發間的銀絲多了不少,簪尖珠串隨動作輕晃,發出細碎聲響。聽到平媽媽進來的聲響,頭也不抬便道:“那蹄子又去了?”
平媽媽嘴角一撇,滿臉不屑:“可不是,自打三爺來煎藥,這妮子的眼睛便沒從三爺身上挪開過,連人家在隔間煎藥,也要偷偷溜進去搭話。”
賀老夫人似乎是想起什麽,抬眸看向丫鬟春華,春華才福了福身,輕聲道:“秋實盯著隔間幾日了,瞧著三爺對這丫頭也頗有些意思,話都多了不少。前兒個丫頭崴了腳,三爺竟給了她自己調的藥膏 —— 您說,這不是緣分麽?”
賀老夫人沉吟片刻,忽而輕笑一聲:“白英那蹄子在蟾花堂折騰這許久都沒成,倒是我小瞧了這丫頭。”
平媽媽忙去給賀老夫人捶腿,小聲道:“咱們那日讓白英強留在蟾花堂,三爺自然也忌憚著,並不與白英多親近,怕是心裏起疑呢。”
老夫人笑得更歡了,春華極有眼見,見狀忙道:“奴婢仔仔細細查過那丫頭,她家窮得揭不開鍋,才賣了她換銀子,倒真是個清白人家。”
賀老夫人這才消了疑心,指節敲了敲名單:“去把人叫來,我倒要瞧瞧,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
春華會意,便去了熱水房叫那丫頭進來。那丫頭跪在地上,低眉順眼,卻難掩幾分嬌態,卻時不時有些局促的樣子,賀老夫人見狀更是放心了幾分,卻仍繼續看著賓客名單,隻是隨意道:“叫什麽名字?”
那丫頭才反應過來,聲線裏帶著些微顫,怯生生道:“奴婢原本叫大妮,平媽媽給奴婢取了平雁的名字,說這名字…… 這名字吉利。”
老夫人 “嗯” 了一聲,見她生得清秀,心中已有了計較,忽然沉下臉:“你近日做了什麽事,自己清楚麽?”
平雁聞言大驚,忙磕頭道:“奴婢不知哪裏做錯了,還請老夫人明示!”
春華上前劈手就是一巴掌,厲聲道:“沒臉沒皮的東西,敢勾著爺們說話,剛進府就想攀高枝,真真是狐媚!老夫人問話也敢這般推脫裝傻?”
平雁捂著臉哭起來,梨花帶雨般道:“老夫人明鑒,平日裏是三爺自拉著奴婢說話的,不關奴婢的事啊......”
春華還要罵,卻被老夫人抬手止住。她似笑非笑盯著平雁,看到平雁瑟縮的模樣時忽而轉了語氣:“罷了,我這屋裏也不缺人。你若想去三爺房裏伺候,我倒可以成全你。”
平雁眼裏有些驚喜,卻又很快壓了下去,卻忙低下頭,作扭捏狀道:“老夫人這話折煞奴婢了…… 奴婢哪有這個心思......”
春華在旁冷眼瞧著,隻是心裏愈發看不上。
賀老夫人卻是完全放下心來。這般作態,這般能扯會道,何嚐不是一個好苗子?
她當即抬手一揮:“行了,收拾東西去蟾花堂吧。春華,你帶著她去,該叮囑的好好叮囑著。”
待平雁出去,平媽媽湊近道:"這丫頭倒是個妙人,比白英會裝。"
賀老夫人繼續看著名單輕笑:"會裝便好,就怕她裝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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