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金冊啼痕
字數:7405 加入書籤
兩日後的錦畫閣,早已不複往日玫瑰盈袖的雅致。
皇帝派了人把守,那往日裏縈繞梁間的玫瑰甜香,竟被濃重的藥氣氤氳,隱隱夾著一絲血腥,直往人肺腑裏鑽,聞得人胸腔發緊,恰似秋夜寒潭浸了心魄。
暖閣內,賀景嫣斜倚在鋪著軟煙羅的錦榻上,月白軟煙羅寢衣鬆鬆籠著纖軀,露出頸間一片青灰色的淤痕,顯是前日腹痛時指甲掐出的印記,榻上殘痕點點,皆是前日血漬未消。
她麵若新雪,卻無半分血色,倒似雨前初裁的素綾,鬢邊的幾縷墨發淩亂如鴉羽,黏在汗濕的頰邊,那雙往日裏顧盼生輝的杏眼神采盡散,此刻竟如蒙塵的琉璃盞般空洞無波,隻怔怔望著帳頂萬字曲水紋的繡樣,一眨也不眨。
簷角漏下的日光透過雲母窗,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光影,倒顯得那對鴉羽似的睫毛越發纖長,隻是睫尖凝著的淚,卻總也不落。
床榻邊的那張黃花梨透雕鸞紋玫瑰桌上,擱著一隻描金蓋碗,碗裏殘留的參湯早已涼透,幾片幹枯的參片浮在麵上,碗底沉著幾絲若有若無的暗褐粉末在殘湯中緩緩旋動,恰似攪亂她一生的那團渾水。
這原是鍾昭儀差人送給皇帝的補身參湯,偏生皇帝一時興起,竟命人將湯羹轉賜給有孕五月的賀景嫣。
誰能料到這竟成了催命符,不過半日功夫,那腹中胎兒便化作了泡影。
腹痛如絞的記憶仍在四肢百骸蔓延,賀景嫣下意識地撫上平坦的小腹,劇烈的絞痛便順著脊椎攀爬而上,逼得她眼眶驟然泛紅。
那片平坦之下曾是賀家滿門的指望,如今卻隻剩下一片冰冷透骨的虛無,仿佛連內裏的五髒六腑都被人剜去了一般。
一滴清淚無聲滑落,滴在了她月白色的寢衣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宛如雪地裏綻開的紅梅,淒豔得叫人斷腸。
“娘娘…… 您可好些了?”
煙露跪在榻邊,雙眼紅腫若桃,撲在榻邊哭得肩頭亂顫,珠淚簌簌砸在賀景嫣的袖角,抽抽噎噎地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
“昨兒夜裏您疼得直咬帕子,奴婢…… 奴婢瞧著心如刀絞啊!”
"住了吧。"
賀景嫣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意。她別過頭去,望著窗外的晨光,那窗紙上糊的雲母片被風一吹,發出細碎的聲響。
她緩緩開口,那語氣淡得像水,眼底卻翻湧著驚濤駭浪
“哭有何益?這深宮裏的眼淚,原比禦花園的殘瓣還要賤些,掉在地上也無人拾得,流多了反惹人笑話。”
她說話時,眼尾微微上挑,那點昔日的鋒芒一閃而過,卻又很快被更深的疲憊淹沒。鬢邊那縷發絲隨著她的動作滑到唇邊,她也懶得去拂,隻由著那絲墨色蹭在蒼白的嘴角。
“聖旨到——”
正說間,一聲尖細的唱喏撕破了錦畫閣的寂靜,煙露手中的帕子絞得不成樣子,剛要溢出的抽噎聲被這一喝驚得咽了回去,臉色白得像窗紙。
那聲音拖得九曲十八彎,恰似銀簪刮過琉璃屏,刺得賀景嫣耳膜生疼,身子也不由得一顫。
賀景嫣下意識去抓身邊侍女的手,煙露與穀雨忙一左一右攙扶,腹中餘痛讓她眼前發黑,雙腿一軟險些栽倒。
她隻得拚命掙紮著要從榻上起身,可她覺得渾身酸軟,哪裏還使得上力氣,像沒了骨頭般往下滑,額角冷汗順著鬢邊滑落。
她被二人拚了勁穩穩扶住,方得緩緩跪下,額上早已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肖封捧著明黃聖旨緩緩而入,看著賀景嫣額上沁出豆大的冷汗,眉宇間滿是痛楚,心下不忍,終究是垂眸斂了神色。
待賀景嫣勉強跪穩,他便放柔了聲音,匆匆展開聖旨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惟宮闈之重,在於德化;妃嬪之選,貴乎賢良。修儀賀氏,質性溫婉,淑慎有儀,侍奉宮闈以來,克盡恭順,深合禮教。
然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賀氏竟遭奸人構陷,致失所懷龍裔,朕心實為痛惜,對奸佞之徒行徑更是憤慨不已。
念其素日賢德,雖逢此厄,仍持守端莊,未有怨懟之辭,足見其胸襟與品格。今為慰藉其心,彰顯其德,特晉封修儀賀氏為賢妃,加賜金冊寶印,遷居薰風殿。
‘賢’者,賢明淑德、賢良方正之謂也,此封號正合賀氏之懿行。
望賀氏承此恩寵,益加修省,以副朕之厚望。欽此。”
待肖封宣讀完聖旨,賀景嫣由兩人攙扶著叩首謝恩“臣妾…… 謝陛下隆恩。”
玉頸輕顫,朱唇抖得幾乎咬出血來。肖封趕忙讓煙露扶了賀景嫣躺回榻上,見她嘴唇抖得不成樣子,便溫聲勸慰道
“賢妃娘娘放心,鍾昭儀意圖謀害陛下不成,失手害了龍裔,其罪可誅,昨兒夜裏本來皇後娘娘一道懿旨要將她賜死,可太後娘娘卻是保了下來,如今已被降為采女,移居冷宮,無召不得出。”
他頓了頓,見賀景嫣眼神空洞,又壓低聲音道“陛下念及娘娘家中長輩聞此噩耗,恐傷了身子,特準了家中女眷下月初二進宮謝恩,這可是天大的恩典呀。”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說著便示意小太監將金冊寶印呈上前去。
賀景嫣勉強牽起嘴角,露出一絲苦笑,輕聲道“有勞肖公公替我謝過陛下隆恩。”
賀賢妃,賀賢妃,賢妃娘娘
她轉頭不再去看金冊寶印,忍了許久後,終究忍不住別過頭去,喉頭哽咽了幾聲,又硬生生忍了回去。她閉上眼,隻覺周遭的空氣都冷了幾分,喃喃道
“我如今走的每一步,竟都合了賢太妃的舊路”
煙露嚇得臉色發白,忙捂住她的嘴“娘娘慎言!”
賀景嫣撥開她的手,不再多言。
她被陷害入冷宮,在冷宮裏邊流了產,又讓人在喝的湯裏頭下了東西,一共沒了兩個孩子,甚至是入宮近十載,不甚得皇帝恩寵,被妃子欺淩,都是皇帝為她精心安排的路。
每一步,都和當時的賢太妃相差無幾。
況且她自幼跟在祖父身側讀書,豈會不曉如今朝中局勢。南邊今年發了大水,陛下要遣人護送賑災物資和治理水患,有人舉薦了鍾閣老的兒子鍾大人。
可皇帝深知這一次若是讓他前去,等日後立了功回來,昭國公一派更加猖狂,加上南邊官員不少都是蘇家一派舉薦的人,他此行,是要尋一把開刀的利刃的。
陛下正需借故打壓,而她與那未出世的孩兒,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罷了。
鍾昭儀有個毒害聖上的嫌疑在,又害了皇嗣,剩下的,隻要鍾家再有誰出錯,那陛下的法子就可行得通了
陛下沒有出麵阻止太後,一是忌憚背後的蘇家,二是此舉趁機打壓蘇氏在後宮的勢力,留著鍾昭儀的命,也是為了暫時牽製住鍾家。
蘇家出了一個當朝太後和貴妃,再加上一位昭儀。而她曾在宴會上聽太後娘娘話裏話外提起過要立鍾昭儀為妃。
和蘇家不同的是,鍾閣老十分疼愛這個孫女。
煙露看著她吃驚道“娘娘”
賀景嫣搖搖頭,眼神平靜得可怕,可臉上的青筋卻隱隱直跳
“婦人坐月子,落淚對身子不好,在這宮裏要想善終,就得生個孩子下來。哪怕是個公主,總好過以後,我總得活下去,為了賀家,也為了自己”
宮裏沒有孩子的妃嬪,等皇帝殯天後,哪怕往日再得寵,最終也要陪著先帝殉葬。
在這宮裏頭爭的,向來不是寵,而是命。
宮牆之內,從來不是非黑即白,一條龍裔的殞命,不過是權力棋盤上,一顆被輕易棄掉的棋子。
太醫署的偏殿裏,藥香混著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直往人鼻子裏鑽,熏得人眼眶發酸,連那窗紙上的日影都顯得有些模糊了。
苗院使和齊國安並排在一張酸枝木桌前坐著,兩人皆是麵色疲憊,眼下烏青濃重,身上的太醫官服皺巴巴的,顯然剛從宮中奔波回來。
桌上攤著幾張藥方,墨跡未幹,旁邊放著一個銅盆,裏麵還有未清洗幹淨的藥渣。
賀景春立在廊下,望著窗紙上苗院使與齊國安交疊的影子,隻見那影子微微晃動,隨即傳來一聲沉重的歎息,心下更是七上八下。
他聽聞消息後心急如焚,原本想隨著齊國安帶他一同去錦畫閣診治,卻被師父板著臉拒絕了,隻讓他在太醫署候著。
良久,房門 “吱呀” 一聲開了,苗院使揉著眉心走出來,見到賀景春,隻是疲憊地搖了搖頭,沒說一句話,便由小醫生扶著往內堂去了。
隨後齊國安也走了出來,從袖中取出一方沾著藥味的鮫綃帕,擦了擦額上的細汗。
賀景春忙上前一步,拱手道“師父,修儀娘娘她……”
齊國安卻擺了擺手,示意他到廊下說話。
外邊金黃的銀杏葉簌簌落下,覆了一地碎金,可兩人誰也無心觀賞,隻聽齊國安低聲道
“修儀娘娘身子已無大礙,隻是…… 失血過多,需得好生將養。”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賀景春凝重的臉上,輕輕歎了口氣,伸手揉了揉眉心,終究還是避開了“宮闈之事,自有分寸,你不必多問。陛下有旨,除了我和苗院使,旁人不得靠近錦畫閣。”
齊國安說罷,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和緩了些
“方才我們為修儀娘娘診過脈,她身子並無大礙,你且回府告訴家人,就說娘娘隻是受了些驚嚇,隻要好好調理,日後還能再懷上龍裔。”
他說這話時,眼神閃爍了一下,似乎在隱瞞著什麽,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太醫佩牌
“方才陛下下了旨意,已經晉封了修儀為賢妃,也算是寬慰娘娘,想必家裏老太太也會不太過於傷心而傷了身子。”
賀景春也明白宮中之事瞬息萬變,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看的別看,才是明哲保身之道,隻得應諾。
等到未時出了宮門,豐年豐年早候在金水橋邊。
賀景春一上馬車,豐年便忙不迭湊上前稟道
“三爺,今日午後宮裏邊來傳了旨意,封大小姐為賢妃娘娘,二老爺和三老爺也都收到消息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賀景春聞言隻是輕輕一歎,點了點頭,望著車簾外的街景“祖母那兒可有什麽消息?”
豐年蹙眉想了想方道“隻聽三夫人身邊的秋紋姐姐說了兩嘴,老夫人先是笑後是哭,受了這大喜大悲,險些暈厥,已請了郭大夫去瞧,這會子剛歇下。”
豐年看著自家三爺不說話,也不再煩他,賀景春忽然想起什麽,轉頭問豐年道“你和陳家姑娘的事兒可成了?”
豐年一個大小夥子聽了,那黑黢黢的臉竟也泛起幾分紅暈,低著頭絞著衣角忸怩半晌說不出話,那模樣倒像是個新嫁娘一般。逗得賀景春直笑,直至問了這小子第二遍,才聽他細若蚊聲道
“我娘說了,陳家是個踏實本分人家,那姑娘隻比我小一歲,在家裏很是能幹,說是好生養,能持家。”
賀景春笑道“可有去相看了?”
“我娘已經合過了八字,都交換庚帖了。”
豐年別扭的點點頭,忽的抬頭,見賀景春含笑瞧著他,更是窘迫,隨即忍不住捂著臉憨笑了幾聲,看得賀景春目瞪口呆的,更笑得樂不可支“我我還是頭一次見你這德行”
賀景春笑眯眯的拍著他的肩膀
“待要下聘時,你家的那份聘禮我幫襯著出。去年你娘和我提了一嘴要給你娶妻,我就開始準備了。我瞧著水仙巷子的一處宅子不錯,已買了下來,到時把地契給你們,讓你們一家住那去。雖說不大,卻也是個兩進的好地方,我這陣子再叫吳鈺幫著你爹娘添置宅子裏的物件,也就差不多了。”
豐年聞言,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震驚“三爺!那宅子……”
水仙巷子雖說離賀府的長河巷較遠,但他家一直是住在賀府裏的。
豐年他爹一直攢著銀子想買城口處的一處小宅子給他娶妻住,都已經去看了兩回了,雖說很小,還有些舊,可是很幹淨。
這下好了,三爺一向對下人不吝嗇,如今還幫他一家置了這麽好的宅子,比他爹瞧中的城口舊宅強了百倍,更是添了物件,省了他家好大一筆銀子。
他激動得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顧車裏的顛簸就要跪下來磕頭,被賀景春使勁攔住了
“你和豐穗是陪我一塊兒長大的,哪能讓你們受委屈?定要讓你熱熱鬧鬧地娶親才是。”
待回了賀府,月壺卻已經在門口等著他了,麵色有些凝重“三爺,老夫人叫您過去青林院一趟。”
賀景春聞言,方才與豐年說笑的輕鬆神色瞬間斂去,整了整衣袍,隨著月壺往青林院而去。
喜歡什麽?男的穿越到古代宅鬥?!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什麽?男的穿越到古代宅鬥?!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