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義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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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梨望向她,大概是壓抑已久的情緒終於得到釋放,田菱的眼淚不停地流了下來。
    “萬花會上,我遇到周家村的一個嬸子,她跟我說,星娘的祖母在我走後病得起不了床,周二郎又天天不著家,根本沒人管她。她是叫著我和星娘的名字咽氣的。”
    薑梨望著麵前的女子,隻見她捧著自己的臉,肩膀一聳一聳正在哭泣。
    好一陣,她抬起頭來,“我也明白是她害得我和祖父祖母分離,但這十多年她對我的好也是真真切切的,我這幾日總是想到小時候一到冬天,她每晚睡前總是將我的腳揣進懷中的情形,我便忍不住想哭。”
    “薑姑娘,我是不是特別沒用?”
    “不是。”薑梨溫聲勸慰道:“有時候理和情本來就無法做到一致,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田菱愧然道:“我知道我性子綿軟,很難從過去走出來。這段時日我也努力克製不去回想周家村的日子,但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會想起,一想起便覺得心裏很難過。”
    “田菱,想起過去沒有什麽羞愧的,最關鍵是,我們要知道以後要怎麽過。”薑梨望著她,“你如今有祖父和女兒陪在你身邊,你不孤單。”
    “是,”田菱飛快的擦幹眼淚,“薑姑娘放心,我雖然時時想起周家,但也是絕不會回去的。如今我就幫著祖父抓藥,等祖父老了看不了病的時候,我便開個糕點鋪子養活祖父和星娘。這日子看著慢,其實幾十年一轉眼便過了。”
    薑梨點頭,“你有這樣的想法就好,若是不開心了,便去買點好吃的好玩的給自己,實在有解不開的地方,也可以來找我說說,說不定一說出來便好多了。”
    田菱感激道:“多謝薑姑娘,我此時便覺得好些了。”她站起身來,“我今日的青團可是和平日的做法略有些不同,你一定要嚐嚐。”
    不愧是田貞貞的女兒,田菱做糕點自有一份天賦,一樣的糕點,她照著方子做一遍,很快便能找出其中的不足,經過微微改動做出來的糕點,也是比以往的更好。
    今日這盤青團,碧青如翡翠,裏麵的餡料不是尋常的豆沙或芝麻,而是細碎的春筍丁混著臘肉末,油光閃閃,還沒入口就聞到一股鮮香。
    “這是用清明前的頭茬艾草做的。”田菱拿起一個遞到薑梨麵前,“餡料是祖父昨日上山挖的春筍,配著去年醃的臘肉,吃起來不膩。”
    薑梨咬了一口,艾草的清苦混著春筍的脆嫩、臘肉的鹹香,在舌尖上層層綻開。青團的皮軟糯卻不粘牙,顯然是揉麵時加了適量的粳米粉,分寸拿捏得剛剛好。
    錦兒一連吃了兩個,邊吃邊讚歎道:“這樣的手藝,若是開家糕點鋪子,恐怕想買的人都要排成長隊。”
    田菱與薑梨交換了個眼神,才笑著道:“借錦兒姑娘吉言,我日後是當真想要開個糕點鋪子。”
    “我也要幫阿娘開糕點鋪子,掙錢給外祖父和祖母花。阿娘,祖母還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糕點呢!”星娘一臉天真。
    桌子上沉默下來,好一陣,田菱撫摸著女兒的頭,答應了聲“好。”
    回去的路上,錦兒問道:“姑娘,田菱究竟遇到什麽事了?”
    “星娘的祖母去世了。”薑梨道。
    “那個又凶又惡毒的老婆子嗎?”錦兒撇撇嘴,“死了活該。”
    “可田菱不這樣想。”
    “可是......”
    “田菱在周家生活了十多年,不可能對周家一點感情都沒有。“薑梨道:“這事誰說也沒有用,隻能靠她自己慢慢走出來。”
    錦兒答應了一聲,有些唏噓。
    薑梨到家門時,晏行已經等在薛家門前。
    “我問過門房說你出去了,便在這裏等你回來。”晏行已經回去換了一身幹淨衣服,頭發也已洗淨擦幹,身上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鬆木清香。
    薑梨笑著將他讓進門,“晏將軍進屋裏喝茶等我便是,在門口候著,反而顯得薛家失禮了。”
    晏行跟在她身後走著,“我今日也沒有什麽重要的事,在屋裏坐著也是坐著,門口等著還可以早點見到薑姑娘。”
    “我去了一趟回春堂。”薑梨停下腳步看過來,笑著道:“晏將軍日後過來可以提前讓人來說一聲,我便在家裏等著。”
    晏行莫名心情好了些,“今日原本沒有想到要過來,正巧回來得早了些,便過來跟姑娘說說建花圃的事。”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進了第二進院子。晏行打量了一下院子,笑著道:“以前每次來都沒有注意著院子裏的花草,這會留意起來才發現這些花草都不是凡品。”
    “外祖父本就喜歡花草,這些花草都是他幾十年來四處尋找來的,能活下來的自然是適應了這裏的氣候環境。”
    “薑姑娘喜歡花,便是因為自己的外祖父?”
    “我從來沒有見過外祖父,隻是從我阿娘口中得知過他的一些事。”薑梨推開花廳的門,走了進去。“我之所以喜歡花,是源於一個夢。”
    “夢?”
    “是的,”薑梨雙眸黢黑,“夢裏我建了一個花圃,種了許多許多花草,養活林禕一大家子。”
    “林禕?”
    “是啊,夢中她是我的夫君。”薑梨笑著道:“可他中了狀元後另娶了別人,我的夢便也醒了。”
    晏行烏黑的眸子越發深邃,“所以,你便還想建一個花圃?”
    “這是我眼下最想做的事。”薑梨淡淡的笑著,親自沏茶捧給晏行。
    “你放心,狀元可不是那麽好中的。”晏行接過茶淡笑,“昨日林禕已經做了秦王幕僚,這輩子他也中不了狀元了。”
    薑梨有些驚訝,但轉瞬便笑了起來,“不過一個夢而已,其實他中不中狀元我並不關心。”
    晏行用杯蓋撇去茶盞中的浮沫,“就算是夢,他也不該如此。林家太齷齪,就算是林禕才高八鬥,也不是一個好官。”
    薑梨睫毛輕顫,沒有說話。
    晏行放下茶盞,語氣又溫和了些,“薑姑娘是打算明日便讓工匠去桃源鎮還是後日,若是明日,我現在就回去打點,明早便讓人將他們送過去。”
    薑梨道:“人送過去倒是小事,隻是這麽多人吃喝住還沒有安排好,明日送去會不會早了些?”
    “桃溪的莊子我已經隔了出來,前兩日便已經送了十幾個粗使婆子過去,這些匠人的吃喝你不用擔心。”
    薑梨沒想到他會如此盡心,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晏行看出她的心思,坦然道:“我離開平陽差不多十年,以前能夠玩在一起的如今也生分了,難得我與薑姑娘投緣,便將你當做了我在平陽的朋友,難道姑娘不願意?”
    “能得將軍這樣的朋友,我自然是願意的,隻是......”
    晏行笑笑,站起身來,“既然薑姑娘願意拿我當做朋友,那些客氣話便不要說了。有你這樣的鄰居,日後我在平陽的日子也不至於無趣。”
    薑梨看著他。
    他的臉龐清瘦,五官立體深邃,說話時微微抿唇,越發顯得整個人堅毅卻又孤獨。
    薑梨立刻便想起他扶著靈柩歸來那日,被悲傷包裹的倔強模樣,心裏莫名湧上一絲憐惜。
    “將軍如何待我,我自然如何對待將軍。”薑梨微笑道:“隻是將軍既然已經出了場地和婆子,剩下吃的用的便該我來出,將軍不用跟我爭。”
    晏行笑笑,“就聽姑娘的。”
    到下午的時候,錢正鴻那邊又送來三十多名匠人,全都是當初萬花會上幫忙的。薑梨讓順伯租了幾輛馬車,將他們送去桃源晏行的莊子。
    又讓落英去集市上買了柴米油鹽,從家裏挑了幾個動作利索的婆子,一起跟著過去。
    翌日一大早,薛明珠便和薑梨一起去桃源鎮。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這片地,雖然知道這片地不錯,但親眼看到的時候,還是有些震撼。
    “皎皎,這花圃若是按照你的設想建起來,怕在平陽也是能排得上號了。”薛明珠讚歎道:“這樣的地,又平整,又溪水環繞,哪裏去找。”
    “日後再將溪水引進園裏,再在這溪麵上架一座石橋,都不知道有多幽靜。”
    “阿娘和我想到了一處,我還想在園子裏堆一座假山涼亭,日後阿娘在城裏住的煩了,也可到這裏住幾日看看花草,放鬆放鬆。”
    薛明珠望著已經和她一般高,笑意盈盈的少女,欣慰道:“皎皎,你有這份心思,阿娘全力支持你。你說得對,女子不比男子差,與其將自己一切寄托在男子身上,不如成就自己。”
    薑梨心裏驟然一暖。
    她就知道,阿娘和其他深宅婦人都不一樣,她堅強能幹,最難得的是,因為薛家沒有男子,她從來沒有因為性別原因讓自己停滯不前。
    晏行已經走了過來,“薛娘子,薑姑娘,所有匠人和材料都已經備齊,就看是今日動工還是擇日。”
    建房造屋總是要看個好些的日子。
    薑梨笑著道:“阿娘已經找人看過,這幾日都很好。擇日不如撞日,既然全部都準備妥當,便今日動工吧!”
    晏行笑笑,對身後工頭一樣的人道:“蔣五,你去安排一下,即刻動工。”
    薛明珠含笑看向晏行,越看越喜歡,“皎皎能與將軍做鄰居,我也便放心了。”
    “娘子是長輩,叫我晏行就是。”晏行笑著朝薛明珠行了一禮,“若是我母親尚在人世,說不定還要讓我稱呼娘子一聲姨姨。”
    薛明珠一聽,便道:“那我便托個大,你日後叫我姨姨就是,你若來薛家,我便如同辰兒一般看待。”
    晏行笑著朝薛明珠再次行禮,“多謝薛姨姨。”
    薑梨看得有些發愣,實在不懂這是什麽操作。
    一百多名匠人,加上三十多個粗使婆子丫頭,瞬間讓寧靜的桃源鎮熱鬧起來。
    接連幾日,薑梨晚上回去早上再來,日日往桃源鎮跑。落英負責廚房采買,以及若幹雜事,忙得都不願意回去了。
    “姑娘,日後花圃建成,我便替你在這裏種花算了。”落英毫不掩藏眼裏的興奮。
    錦兒故意擠兌她,“我可是要一直跟在姑娘身邊,姑娘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落英白了她一眼,“這是姑娘的花圃我才願意留在這裏,若是別人的,便是請我我也是不願意來的。”
    兩個丫鬟急著表忠心,薑梨有些哭笑不得,“你們各有所長,都是替我分憂。”
    錦兒這才揚起下巴哼了一聲,一臉得意的望著落英,“我的長處就是照顧姑娘。”
    落英懶得跟她理論,隻是說著這幾日廚房的事,“平日裏劉嬤嬤身手便算是很利索了,但麵對這一百多人的飯菜,還是有些吃力。反倒是將軍府上那些婆子,又勤快又利索,這幾日幸虧有她們撐著。”
    “你這幾日好好記著,等月末了我們這邊人手的月列是多少,也給她們多少。”薑梨囑咐道:“雖然她們有將軍府的月列,但這也是薛家的心意。”
    落英答應了,薑梨又囑咐幾句,一行人便往正在建設的花圃那邊走去。
    自清明雨後,連綿十餘日的晴日讓工程進展飛快,轉眼已至四月下旬
    明亮的陽光下,“嗨喲——嗨喲——”的號子傳出很遠,百餘名工匠分成四隊平整土地,搬運石料,有條不紊。
    薑梨站在木台上,看著這一切,忽然覺得眼睛有些發潮。這是她親手建起來的世界,帶著泥土的香味,卻比任何錦繡繁華都讓人心安。
    有了這個花圃,日後便可以靠自己過上想要的日子,而不是將命運交付到別人手中。
    四月下旬,一支三十餘人的隊伍走進了平陽。
    這支隊伍一看便是風塵仆仆在路上走了多時。他們穿著短衫,麵容黧黑,說著外地方言,不像是平陽附近百姓。
    隊伍中有六七十歲的老者,也有兩三歲抱在懷中的幼童。他們一進城便四處打聽秦王府的下落,說是帶著萬人血書,前來感謝秦王賑災義舉,讓他們在去歲那場幹旱中活下命來。
    晏行趁夜親自往太子府走了一趟,“太子不是一直在查找那批送往眉州的糧食下落嗎?如今已經有眉目了。”
    太子微微眯了眯雙眼,“那批糧食究竟去了何處?”
    “秦王的封地。“晏行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