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正午，有風，卷著幾片金黃的銀杏葉撲打在“江南韻”的落地玻璃窗上。
    這間江灣校區附近的洋房式時尚餐館，慵懶地浸泡在九月清透的陽光裏。
    任無鋒很理所當然的坐回了秋伊人左側的位置。
    木椅挪動時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在關念聽來，竟覺得有些刺耳。
    關念坐在斜對麵，目光不著痕跡的掃過——
    秋伊人左手手肘和任無鋒隨意搭在桌沿的手肘親密觸碰在一起。
    關念的目光上移，陽光穿過窗格，在任無鋒輪廓分明的俊朗麵龐上投下明暗交錯的斑駁光影。
    關念不敢在這張沉攢在心底的男人麵龐上駐留過久。
    她默默移開視線，指尖無意識地在微涼的玻璃杯壁上反複描摹。
    秋伊人的舍友艾南是個性格活潑的女孩，跟袁袁的性子有些像。
    菜肴端上，午餐剛開始，艾南連珠炮似的問題便瞄準了任無鋒。
    “姐夫，你是哲學係的，當時你怎麽會想選這麽‘高冷’的專業呀？”
    “姐夫你老家哪裏的？”
    “哦，姐夫你原來是美麗國國籍的留學生啊。耶魯世界名校呢，你怎麽來複大了？”
    “那姐夫你的家人都在美麗國嗎？家裏兄弟姐妹多嗎？”
    “感覺姐夫你們家好厲害的樣子，隻是你們三兄弟一個在神州，一個在歐洲，一個在澳洲，這樣真的不會兄弟感情生疏嗎？”
    “平時除了看書和看伊人，姐夫還喜歡做什麽？”
    “呀，姐夫你還會騎馬、擊劍、滑雪、網球和斯諾克啊……
    好厲害，這些好像都是貴族運動呢！
    特別是騎馬，我聽說很燒錢的，一匹血統純正的好馬死貴死貴的！”
    “姐夫你是怎麽認識我們伊人仙女的呀？之前伊人把你藏得好深，我們都不知道她有了心上人呢！”
    ……
    艾南的笑眼彎彎，探詢直白得近乎天真，像隻好奇心旺盛的小動物，反倒讓人難以生厭。
    秋伊人偶爾也加入進來，在任無鋒麵前，她清冷的聲線似乎也柔和了幾分，帶著一種柔軟和溫度。
    每當艾南的問題觸及敏感處、任無鋒稍顯遲疑時候——比如家庭細節、兄弟感情等，秋伊人便會不著痕跡地接過話頭，巧妙地將話題引開。
    任無鋒則報以默契的微笑。
    他知情識趣、見聞博廣又幽默風趣，言語間不時穿插著信手拈來的趣事樂聞，使對話氣氛保持著輕鬆愉悅。
    唯獨關念，異常地沉默寡言。
    關念認真、細致、慢條斯理的吃著佳肴美味，偶爾在任無鋒說出某件趣聞時，她的目光會在男人臉上很自然地停留幾秒，然後又很自然的轉移開。
    艾南和秋伊人雖然有點奇怪關念的表現，但是以為她是在任無鋒這個“不熟的人”麵前還有點矜持、放不開，也沒有多想。
    午餐過半時，關念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有意識的多說了些話，融入了三人的交談之中。
    四人聊著聊著就聊到了大學生畢業就業的話題，也談到了本專業的就業前景。
    任無鋒放下筷子，指尖無意識地輕輕轉動著麵前的白瓷茶杯，神色平靜，道：“哲學係畢業，去向大抵是考公、文教、新聞出版、企業裏的黨辦、文秘、人事之類，或者繼續深造。
    起點待遇，普遍不會太高，大多也是些輔助性的工作。”
    他頓了頓，語氣淡然，道，“除非能真正沉下去，成為哲學大師，否則——
    哲學專業的畢業生要獲得世俗意義上的‘出人頭地’，確實會比較困難。”
    秋伊人微微頷首，目光專注而溫柔地凝視著他那張百看不厭的臉。
    艾南收斂了嬉笑。
    關念則若有所思、光明正大的看著男人。
    任無鋒的目光掃過三位女生，聲音溫和，道：“不過，選擇哲學的同仁們，多半骨子裏對那種世俗定義的‘成功’，也未必看得多重。”
    他嘴角揚起一個極淡卻篤定的弧度，道，“我覺得學習哲學，最核心的，是錘煉一種能力——
    發現問題的敏銳，提出問題的勇氣，尤其是進行‘前提批判’的理論思維深度。
    哲學的愛智，無論是對浩瀚自然的永恒好奇，還是對‘認識你自己’這一古老命題的永恒探索，它從來不隻是對知識本身的追逐。
    更重要的，它是對生活意義的深切關懷，對生命境界的不斷陶養。
    無用，是為大用。
    複大這些年一直在追尋“自由而無用”的態度，我覺得這是很好的事情。
    當然，自由而無用，在當下這麽卷的環境下，是一種奢侈品。
    但我始終認為，
    自由之精神，
    獨立之思想，
    無用之態度，
    是這個急功近利的時代裏最值得寶貴的東西。”
    任無鋒指尖的茶杯停止了轉動，他的眼神變得深邃，道，“哲學的愛智，更是一種永不停歇的反思與批判。
    它追問一切知識的根基，思索曆史進步的標尺，探尋真善美的永恒尺度，叩問我們所有生活信念賴以存在的前提。
    我覺得，這種追問、思索、探詢與叩問，都是必須而有意義的。
    對比而言，就業待遇、升職加官這種現實問題當然重要，但又沒有那麽至關重要。”
    他的這番話，像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三位傾聽者心中漾開層層漣漪。
    艾南托著腮，眼神亮亮的。
    秋伊人微微前傾，垂眸思索。
    關念則凝視著男人清俊淡定的麵容，覺得他的臉似乎在發光。
    這份光芒讓關念心為之折卷，忍不住想要親近，而，又不能。
    於是，關念的心隱隱刺痛著。
    “不過——”
    任無鋒目光溫和地投向三位曆史係的女生，帶著一絲調侃的笑意，把話題拋回給她們熟悉的領域，道，“和我們哲學比起來，曆史學在世人眼中，恐怕更是‘冷門’中的‘冷門’了吧？
    提起它，許多人大概隻能想到故紙堆和博物館了。
    曆史專業的就業難度可不比我們無用的哲學專業好到哪去。”
    “可不是嘛！”
    艾南立刻接腔，語調帶著一種誇張的無奈，道，“我們那些‘前輩’的出路，數來數去，除了考公考研，基本就圍著科研院所、學校、博物館、檔案館打轉。
    當老師、做研究、搞編輯……
    路子確實窄得讓人心慌。”
    艾南歎了口氣，用筷子戳了戳碗裏的米飯。
    關念則放下筷子，桃花眼迎上任無鋒的目光，表達自己的想法，道：“現實情況或許如此，就業壓力確實存在。
    但我覺得，學習曆史本身，就是一個極其迷人、也最能滋養人的旅程。”
    關念的目光先停在任無鋒臉上，然後掃過秋伊人和艾南，繼續道：“站在文明發展的維度看，曆史學習是人類特有的“時空穿越“能力。
    它讓我們突破個體生命的局限，汲取千百年的集體經驗。
    不了解曆史的人永遠是個孩子，而精通曆史的人則同時活在過去、現在和未來。”
    這是個很有趣的說法，任無鋒臉上露出了鼓勵的微笑，艾南和秋伊人也做出了傾聽之色。
    關念目光在男人的笑容上停了兩秒，她的聲音漸漸有了力量，神情也越發篤定，道：“任何複雜的當代現象，無論是中東無解的困局、俄烏大地上燃燒的戰火，還是那些被戲稱為‘特不靠譜’的關稅博弈，它們的根源，都深深埋藏在曆史的土壤裏。
    今日的世界格局，是兩次世界大戰塑造的骨架；
    中東的亂麻，纏繞著千年宗教衝突與殖民統治的藤蔓；
    而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其改革開放的壯闊圖景，正是建立在對近代屈辱曆史的沉痛反思與深刻洞察之上。
    就像考古學家通過地層分析解讀地球的滄桑，我們也同樣需要曆史這麵無價的明鏡，來審視我們身處的當下。”
    關念沉浸在自己的敘述中，聲音平穩而有力，眼神專注而明亮，道：“研讀原始史料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場高強度的思維訓練。
    麵對‘焚書坑儒’的冰冷記載，我們需要辨析不同朝代史官筆下可能存在的微妙差異；
    剖析工業革命的雙麵性，既要看到它推動生產力的偉大飛躍，也不能忽視工人階層在血汗工廠中的悲慘處境。
    這種抽絲剝繭、多角度辨析複雜事物的能力，恰恰是信息爆炸時代我們最需要也最稀缺的核心素養。
    曆史學中那些史料對比、因果追溯、背景還原的方法論，完全可以無縫轉化為我們處理現代難題的思維工具。
    而通過比較各大古文明興衰更替的密碼，我們能獲得理解不同國家發展道路選擇的宏觀視野——
    這種格局，在外交、商貿乃至全球治理中，都彌足珍貴。
    我知道不少跨國企業的戰略部門都設有專門的曆史研究崗位，通過分析百年企業興衰史來規避風險。
    我覺得，特別在人工智能時代，曆史素養會成為區分人類智能的關鍵特征。
    曆史學培養的時序思維、語境理解、價值判斷等能力，恰是機器難以替代的人類特質。”
    關念一口氣說完，包廂裏安靜了一瞬。
    任無鋒凝視著女孩眼角的淚痣，眼中掠過毫不掩飾的驚訝與激賞。
    男人對這個“念念”有種刮目相看的新認知。
    原來她不止在床上很有柔韌性和忍耐力，在專業學習上也這麽有個人獨到見解呢！
    嗯！
    任無鋒不著痕跡的瞄了一眼“念念”鼓鼓的胸部。
    不僅大，手感好，還有腦……
    過目不忘的渣男鋒腦海裏不由得記起了那些親密溫存的赤裸畫麵——
    任無鋒趕緊搖了搖頭，截斷了自己想入非非的心念。
    他輕輕頷首，看著關念，聲音帶著真誠的讚歎，道：“念念學妹說得很好，想必你的專業成績也一定很好。”
    艾南嘴快，立即解釋道：“關念她成績確實很好的，我們班上就她、伊人和袁袁三個人課業成績最好了，各門課都是a。”
    任無鋒略感驚訝，不由得眼帶詢問看向秋伊人。
    秋伊人微微點頭，表示確實如此。
    關念注意到他們兩人的小互動，心裏不覺發酸，臉上的喜色斂了下去。
    秋伊人雖然不知道關念的想法，但是她本能的不願其他漂亮女孩在自己的心上人麵前獨放光彩。
    因此秋伊人說道：“說起學習曆史，我倒有個想法。”
    秋伊人的聲音如清泉流淌，目光柔和地掃過關念，隨即轉向任無鋒，帶著一種自信，道：“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裏提出‘讀書三境界’。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為第一境，是立下誌向，看清前路。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為第二境，是孜孜以求，百折不回。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為第三境，是豁然開朗，得償所願。”
    秋伊人的聲音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感，搭配她美麗動人的臉龐，念著古典詩詞，意韻盡出。
    秋伊人迎著任無鋒凝視的目光，眼波流轉，熠熠生輝，繼續道：“若以此推及曆史學習，我想，也可以曆史學習劃為四個境界。”
    “初級境界，是‘知道’——知道‘發生了什麽’。”
    秋伊人纖細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點過，道，“這是基石，也是基礎。比如說，秦王嬴政生於何年？掃平六國於何歲？又崩於何時？這些基本的時間、地點、人物、事件脈絡，是曆史學習的第一級台階。”
    “第二境界，是‘明白’——明白‘為什麽會這樣？’”
    秋伊人的聲音帶著探究的深度，道，“不再滿足於表象，開始追問背後的邏輯。
    為什麽是秦國，而非他國最終一統天下？
    秦奮六世之餘烈，而為什麽這個前所未有的功業會在嬴政手中完成？
    席卷八荒、威震四海的大秦帝國，又為何在短短二世之後便轟然崩塌？
    這需要我們去挖掘複雜的曆史背景，去審慎評價人物與事件的深層規律。”
    “第三境界，是‘收獲’——總結‘我們從中能學到什麽，獲得什麽，從而有益於自身與當下的現世？’
    這是曆史學習的高階階段。
    此刻，你已不僅僅是在學習曆史，你是在用曆史的棱鏡映照現實，從中汲取生存與發展的智慧。比如——”
    秋伊人語氣一凝，柳眉微挑，道，“秦滅六國，其勢如破竹。
    六國遺族反撲滅秦，其勢亦如疾風驟雨。
    這一興一亡之間，我們能提煉出什麽？
    軍事的雷霆手段與外交的懷柔策略該如何巧妙配合？
    在波譎雲詭的國際棋局中，如何運用智慧維護國家的核心利益？
    單純依賴軍事暴力與嚴刑峻法，何以無法支撐一個帝國的長久統治？
    而統一思想意識，構建共同的精神家園，其重要性又如何在曆史的風煙中昭然若揭？”
    秋伊人的話語鏗鏘有力，身上氣勢漸盛。
    她微微揚起下頜，整個人散發出一種令知性和自信的光彩，道：“第四境界，也就是最高境界，是‘得道’，是萬史歸於我身。
    何謂‘得道’？
    是究天人之際，洞察自然規律與人事變遷的奧秘；
    是通古今之變，看透王朝興衰、文明演替的必然軌跡。
    由此明悟興衰成敗的鐵律，通達人性幽微、道德根基、律法演變、科技爆發、社會結構嬗變的深層邏輯。
    最終，能夠預見未來的輪廓，進而把握未來的脈搏。”
    秋伊人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任無鋒若有所悟的歎賞麵龐上，帶著一種沉靜的自信，道，“當然，‘得道’之境，絕非朝夕之功。
    它需要建立在浩瀚如海的持續研究、深邃如淵的不懈思考、抽絲剝繭的反複總結之上。
    ‘得道’是知道、明白、收獲前三個境界漫長積累後產生的質的飛躍。
    我認為唯有‘得道’者，方可真正擔得起‘曆史大家’之名。”
    秋伊人的“學史四境界論”很有新意，讓在明道巔峰的任無鋒深有啟發。
    男人的眼眸深處亮起了毫不掩飾的驚豔與激賞，他下意識地微微前傾身體，靠近秋伊人。
    而自稱“學渣”的艾南則微張著嘴，望向秋伊人的眼神裏充滿了毫不摻假的崇拜，亮晶晶的小星星幾乎要溢出來。
    而心有他念的關念看著秋伊人侃侃而談、自信揮灑的模樣，
    又打量著秋伊人那張傾國傾城、美麗絕倫的臉龐和任無鋒凝視著她的溫柔目光——
    此刻，關念不由自主地感到深深的挫敗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