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南清脆的笑語還在餐桌上空盤旋，這頓以後回想起來讓秋伊人終生耿耿於懷的午餐終於接近尾聲。
    服務員撤下空盤，留下幾縷殘羹的餘香和杯盤碰撞的細碎聲響。
    艾南那雙靈動的眼睛在秋伊人和任無鋒之間滴溜溜轉了幾圈。
    艾南忽然雙手合十，帶著點撒嬌的意味對秋伊人說：“伊人，姐夫太有魅力了!
    我們能加下微信唄?
    以後有什麽哲學人生問題，也好請教大神呀!”
    艾南晃著手機，屏幕亮得刺眼。
    秋伊人唇角彎起一個無奈又縱容的弧度，輕輕點了點頭：“你啊……”
    她那語氣裏的默許不言而喻。
    艾南立刻眉開眼笑，轉向任無鋒：“姐夫，伊人同意了。請速速把你的二維碼給我們亮出來！”
    她的動作快得像隻捕食的雀鳥，已經站起身，打開了自己的微信掃碼功能。
    任無鋒溫和地笑了笑，拿出手機，動作從容的打開二維碼，站起身，微俯上身，伸臂展示了過去。
    就在這短暫的間隙裏，關念一直垂著眼，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冰涼的手機邊緣。
    而在艾南掃碼的同時，關念也起身，拿起了手機，很順理成章地跟上掃了任無鋒的二維碼。
    畢竟艾南講的是“我們”——
    倒是艾南有點小意外的表情，連秋伊人的眼睛也微微閃了一下。
    艾南雖然講的是“我們”，但是那隻是順口的說法而已。
    其實關念和秋伊人一樣，都是很少加別人聯係方式的，屬於冷性社交的那種人。
    不過這也正常，以關念和秋伊人的美貌，要是不冷點，估計也會被那些青春期衝動的男人們煩死了。
    隻是艾南想了想，秋伊人這個男朋友確實很不同尋常，關念不討厭他乃至有些好奇也是可以理解的。
    作為舍友&好姐妹，關念加下秋伊人初戀男友的微信，也是很正常的行為。
    艾南想通了，秋伊人有點意外後也沒有放在心上。
    而關念的目光飛快地掠過任無鋒的臉，又迅速垂落，隻盯著屏幕上那個小小的黑白二維碼方塊。
    任無鋒的目光在關念那張令人難忘的臉上停頓了一瞬。
    那張精致的臉龐，招人的桃花眼，左眼角下一點小小的淚痣，在秋日的光線下，帶著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恍惚感。
    任無鋒心中掠過幾分遲疑，像水底的暗影，模糊不清。
    然而，他麵上依舊是溫煦的笑意，看著屏幕上跳出的好友申請提示，在微信名為“念念未曾忘”的那個加好友請求下——
    任無鋒的手指也在“接受”按鈕上，輕按了下去。
    任無鋒抬起頭，對著艾南和關念露出一個無可挑剔的禮貌微笑，道：“好了。”
    關念神色平靜的收回手機。
    隻是看著那個新增的好友，她的手指忍不住緊緊攥住，冰涼的金屬外殼硌著掌心，仿佛能壓製住胸腔裏驟然失序的心跳。
    關念不動聲色的重新坐了下來，編輯了個信息發給自己的微信“新增好友”。
    ……
    午餐完，任無鋒買了單，又打車送三個女孩回江灣校區。
    任無鋒理所當然坐在副駕駛座，三個女生坐在後座。
    還好她們三個身材都比較苗條，倒也不算擠。
    艾南依舊興致勃勃，聲音清脆地談論著曆史係本學期的大三必選課程安排和她搜集聽聞的各門課老師的特點。
    秋伊人含笑應和著艾南，眼神卻始終放在前排的心上人身上。
    關念也偶爾跟她們搭話。
    關念緊靠著車門，側頭麵向窗外——
    她貌似是在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實際上是在通過車窗那略模糊的反射投影，在偷看前排男人的側臉。
    任無鋒不時通過車內後視鏡跟秋伊人眉目傳情，隻是在某一瞬間他的靈覺感應到了什麽——
    任無鋒向右微側頭。
    於是，關念在車窗的投影中，看到了男人“麵向”她的正臉。
    那一刻，關念覺得自己正和這個“念念未曾忘”的男人“對視”。
    隻是，車窗的投影畢竟不如鏡子清晰，關念看不清楚男人眼睛中是什麽情緒。
    而且三秒後，任無鋒就又把頭轉回了正麵，關念又隻能偷窺著他英挺的側顏。
    的士到達校門，任無鋒幫女生們拉開後座的車門，又一直送她們到了宿舍樓下。
    一直等到三個女生的身影消失在樓道拐角，任無鋒才轉身離去。
    ……
    推開520寢室的門，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
    艾南像隻終於歸巢的雀鳥，立刻撲倒在自己柔軟的床上，發出滿足的喟歎。
    隨即她又彈起來，兩眼放光地對著秋伊人嚷道：“伊人!
    你男朋友真是沒得說!
    帥就不說了，那氣質，嘖嘖嘖，簡直是偶像劇裏走出來的男主一樣!
    跟你站一起，簡直就是神仙眷侶，天生一對!
    而且我看他家裏肯定不一般，會那麽多燒錢的運動，還有他那種氣度——
    嘖，裝是肯定裝不出來的!”
    秋伊人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帶著點被誇讚的甜蜜羞赧。
    她一邊應付著艾南連珠炮似的讚歎，一邊已經拿出手機，指尖飛快在屏幕上點按。
    “學長，你接下來幾天有什麽安排嗎?”
    秋伊人的手機屏幕很快亮起任無鋒的回複：“這幾天事情排得比較滿，估計要忙一陣了。”
    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掠過秋伊人眼底，如同晴空飄過一小片薄雲。
    校花女孩那點雀躍像被戳破的氣球，倏地泄了氣。
    秋伊人抿了抿唇，指尖懸停片刻，很快又輕盈地敲下一行字：“好的，等學長你忙完，我請你吃飯感謝你送畫給我。”
    “好的。”
    角落傳來細微的動靜。
    關念擰開了水龍頭，掬起冰冷的自來水撲在臉上。
    水流順著她光潔卻此刻顯得有些緊繃的臉頰滑落，滴在水池邊緣。
    關念抬頭看鏡子，鏡子裏的那張臉，濕漉漉的。
    水珠順著她略顯蒼白的臉頰滑落，浸濕了鬢角幾縷碎發。
    關念眼尾那顆小小的淚痣在水痕襯托下，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
    關念抽了張濕紙巾，仔細擦了擦自己的臉。
    然後關念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事情，拿起了她剛放在自己那張書桌上的小白包。
    “我去買點日用品。”
    關念的聲音有些幹澀，道。
    丟下這句話，她甚至沒等室友回應，便拉開門匆匆走了出去。
    “這麽著急幹嘛？又不是去會情郎！”
    艾南看著關念風風火火的樣子，忍不住對著她那消失的背影嘟囔了句。
    而秋伊人則轉過頭，瞄著關念消失的方向，眼眸閃爍了下。
    ……
    關念幾乎是半跑著從五樓下到了一樓。
    出寢室樓後，她掃了一輛共享單車，將小白包胡亂塞進車前的籃筐裏。
    然後關念抬腿跨上車座，幾乎沒有絲毫停頓，雙腳便用力蹬下踏板。
    車輪轉動，起初還有些滯澀，很快便順暢起來，往校門方向而去。
    新生報到日已於昨天結束，老生更多都是通過電子係統繳納新學期的費用並辦理新學期的的報到，老生也較少家長送來， 因此學校的道路上人流倒也不算擁擠。
    陽光透過梧桐樹巨大的樹冠在路麵上投下光影。
    光影裏，單車女孩飛馳著。
    關念一路騎行，車速卻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簡直差不多可以用風馳電掣來形容。
    單車就像離弦的箭，而關念的心似乎更在箭的前方。
    風！
    疾風！
    呼嘯的風！
    灌滿了女孩的耳朵，
    鼓蕩著女孩的裙擺，
    吹亂了女孩的長發，
    瘋狂地掠過女孩的臉頰。
    路旁抱著書本慢慢行走的同學、騎著電動車的外賣員、修剪花木的校工……
    所有的人和景都化作模糊的色塊，在女孩身側飛速倒退、拉長、消失。
    風像無形的手，猛烈地拍打著關念的臉頰和耳廓，發出持續的、嗚嗚的低吼，幾乎要蓋過她胸腔裏越來越響、越來越急的鼓點。
    咚!咚!咚!
    心跳聲震耳欲聾，猛烈地撞擊著肋骨。
    這心跳裏，一半是近乎燃燒的激動，一半是破繭而出的、不顧一切的歡快。
    有什麽東西，在女孩心底死寂的荒原上，正瘋狂地破土而出，帶著燎原之勢。
    魔都這麽大，人潮這麽洶湧如海，每一刻都翻滾著陌生的麵孔，衝刷著舊日的痕跡。
    關念曾經多麽絕望地認定，自己那點卑微的、帶著恥辱烙印的執念，
    不過是深夜裏一點可憐又可笑的火星，
    注定要在冰冷的現實裏無聲熄滅。
    那是奢望，是虛妄，是自欺欺人的夢幻泡影，是她用盡力氣也無法擺脫的沉屙。
    關念曾一遍遍告訴自己，
    那個春天短暫的“買賣”，那個叫“阿飛”的男人，
    注定隻是她生命裏一道驚心動魄卻又轉瞬即逝的流星，
    是她深埋心底、不敢示人、甚至自我唾棄的奢望與虛妄。
    然而誰又能夠想到，
    她心中那點可笑、可憐、可悲、可憫的執念竟然——
    有照進現實的一天呢？
    她竟然——
    真的再見了“阿飛”！
    這個改變了她一生的男人。
    這個用金錢買走了她初次的男人。
    這個真的跟她談了“五天戀愛”，並讓她在第三天就無法遏製的真心喜歡上的、驚才絕豔的男人。
    這個在第六天的清晨，毫不留戀地抽身離去，背影決絕得像一把冰冷利刃的男人……
    他究竟是怎麽樣一個人呢？
    做著花花公子、渣男才會做的事情，
    言語也經常帶著故意的浪蕩無禮，
    然而細察其心思，又分明是個很為當時那個出來賣身的“念念”著想的人。
    這個男人是如此矛盾！
    分明他臉上的笑容能讓你心跳莫名，而與此同時，他的眸眼深處卻藏著一種黑夜般凝重的憂鬱。
    無論如何，他本來就是一個讓人很難忘記的男人。
    尤其在談過“五天戀愛”，胡天胡地了整整兩天兩夜後。
    何況正是這個男人給的三百萬讓關念救回了她重病、急需大批資金手術的母親。
    “五天戀愛”後，關念在醫院陪護了母親一段時間。
    直到母親病情穩定，出院回了老家由父親照顧著。
    揮別父母，離開家門，踏上返回魔都的列車的那一刻——
    放鬆下持續緊繃的心神的關念，才被心底那股一直壓抑著的委屈和失落徹底淹沒。
    那一刻，關念坐在高鐵座位上，淚流滿麵……
    一個被迫出賣自己的女孩，
    一個付錢買下她初夜和五天時間的“嫖客”，
    一段用金錢和謊言包裹起來的“五天戀愛”，
    而“妓女”竟然對“嫖客”產生了真感情……
    多麽諷刺！
    多麽不堪！！
    多麽可笑！！！
    多麽愚蠢！！！！
    又多麽卑微！！！！！
    無論“阿飛”當時顧惜著她脆弱的自尊，編了一個多麽冠冕堂皇的理由，包裝了一個“始亂終棄”的戀愛故事情節，
    終究改變不了他們認識的初衷和本質——
    那是一段買賣關係，是一個交易。
    因此，一個“妓女”為什麽要想念一個“嫖客”?
    盡管隻出來了賣了一次，隻賣給了一個人，然而關念依然時常隱隱作痛的反問自己。
    一個“妓女”愛上“嫖客”不是很諷刺、很愚蠢、很可悲的事情嗎？
    關念，你為什麽會想著、執念著還想在現實中遇到他呢？
    難道你不是應該不想乃至害怕，在現實中遇到你的“嫖客”嗎？
    ……
    可心，它從不聽從理智的審判。
    那五天裏的浪漫時光，
    他幾乎刻在骨子裏的下意識的體貼溫柔，
    他那故作浪蕩外表下眼底的痛苦與憂鬱，
    他手掌的溫度和壞笑著的孩子氣表情，
    他嘴唇的觸感和親吻時候的窒息感受，
    還有那些抵死纏綿、瘋狂歡愉的畫麵……
    所有的細節，都像淬了毒的藤蔓，在關念的心底瘋狂滋長，纏繞得她無法呼吸，無法掙脫。
    關念無法控製自己，她也無法欺騙自己。
    她就是對她的“嫖客”念念不忘，仍然期望著那現實中的回響之聲。
    而在她這似乎永無盡頭的自苦、自憐、自悲、自歎、自怨、自傷中——
    命運，這個最冷酷也最荒謬的編劇！
    猝不及防地掀開了幕布!
    冥冥中，念念未曾忘中，在茫茫人海、在這座千萬人口的巨城一角，她與心心念念的他狹路重逢！
    命運啊！
    你這雙翻雲覆雨的手，竟將我這荒誕的奢望，硬生生呈現為了現實!
    命運啊！
    我他媽的詛咒你！！
    命運啊！
    我虔誠的伏拜你！
    關念在風馳電掣中，再次觀照了下自己那複雜而矛盾又無法克製的心。
    而此時，他應該會在她給他的那個地址等著她的吧？
    應該，會，吧？
    怕男人等得不耐煩走人的關念於是把自行車蹬得更快了。
    “喂!騎那麽快!不要命啦!”
    一個被她的車影幾乎擦身而過的男生驚魂未定地吼了一聲。
    聲音被狂風迅速扯碎、拋遠。
    關念充耳不聞。
    女孩把那些驚詫的抱怨、路人的側目，連同心中翻騰不休的自厭、惶恐、羞恥和那點可憐巴巴的期盼，統統拋在腦後，拋在呼嘯而過的風裏。
    淚痣女孩“念念”飛一般，
    磕磕絆絆，
    跌跌撞撞，
    迫不及待，
    飛蛾撲火，
    去奔赴她的命中注定。
    ps：念念大概會是本書最難寫的一個女角色了，她的心境比寧寧還要複雜委屈、微妙卑微而又瘋狂，其實每一個女主角色的心境都很複雜，其中最通透的估計也就是葉大總裁和聖女殿下了，這兩位都算是非常之人了。作者君努力寫完這本小說，也努力塑好念念這個角色，當然，還有其他角色。在作者君心中，沒有靈魂的角色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