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她,也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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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勞斯萊斯幻影如同沉默的黑色礁石,穩穩泊在愚園路安家那恢弘城堡式洋房的門前。
    陽光被濃密的梧桐枝葉切割,在鋥亮的車身上投下跳躍的光斑。
    車內,任無鋒閉目養神,指尖在真皮扶手上無聲敲擊,那“嗒、嗒”的輕響是唯一泄露內心節奏的鼓點。他在等。
    禮物很快就送到了,代表任氏少族長的霜降身姿筆挺,雙手捧著一個包裹在頂級雲錦禮盒中的物件,步履從容而不失禮度,走向了安家的鐵門……
    霜降臉上的神情驕傲而平靜,那是頂級世家核心近侍特有的、刻進骨子裏的榮光。
    ……
    約莫十分鍾後,那扇厚重的雕花鐵門再次無聲開啟。
    霜降走了出來。
    然而,這一次,她並非獨自一人。
    緊隨其後,一位年輕女子款步而出。
    女子約莫二十六七歲年紀,身著一襲剪裁得體的米白色及膝長裙,簡約中透著不凡的質地。
    鼻梁上架著一副精致的金絲邊眼鏡,鏡片後的眼眸沉靜而清亮。
    她的五官與安然有幾分相似,輪廓柔和,雖不及安然那般明豔奪目、青春逼人,卻自有一種沉靜內斂的書卷之美。
    她的眼睛比安然更大些,眼神卻更加深邃平和,少了安然的活潑跳脫,多了幾分歲月沉澱下的從容與洞察。
    女子周身縈繞著一種屬於書香門第特有的、浸潤在筆墨紙硯間的秀氣與知性,仿佛一卷徐徐展開的工筆仕女圖。
    她隨著霜降,目標明確地向著幻影走來。
    步履不急不徐,裙裾在微風中輕輕擺動,帶著一種世家女子特有的、經過嚴格禮儀熏陶的優雅韻律。
    任無鋒透過深色的車窗玻璃,目光落在那位陌生而氣質獨特的女子身上。
    他心中微動,已猜出其身份,應該是安家的嫡長女。
    然而,任無鋒並未下車相迎。
    此刻的他,代表的不僅是安然的“朋友”,更是巨頭任氏的少族長。
    他必須端坐於這象征著權力與財富的移動堡壘之中,維持著屬於上位者的矜持與必要的距離感。
    這是一種無形的氣場,一種不容僭越的規格。
    直到霜降引領著女子走到車旁,安靜地侍立,任無鋒才緩緩抬手,摁下了後座的車窗。
    深色的玻璃無聲降下,午後略帶暖意的微風裹挾著愚園路特有的、混合著草木清香的空氣湧入車內。
    任無鋒那張俊美無儔、此刻更因身份加持而顯得尊貴非凡的臉龐,完整地顯露在女子麵前。
    金絲眼鏡後的那雙沉靜眼眸,在看清任無鋒麵容的瞬間,清晰地閃爍了一下。
    那是一種無法掩飾的驚異。
    顯然,眼前這位任氏少族長的真人,遠比任何照片或傳聞中描述得更加出色——
    不僅僅是俊逸非凡的皮囊,更是那種由內而外散發的、糅合了強大自信、深沉底蘊與一絲若有若無危險氣息的獨特氣質,具有極強的視覺衝擊力。
    這衝擊力,足以讓任何初見者心神微震。
    然而,這份驚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隻漾開一圈微瀾,便迅速歸於平靜。
    女子垂眸,極快地收斂了所有外露的情緒,眼神重新變得波瀾不驚,沉靜如水。
    她微微躬身致敬,唇角彎起恰到好處的、禮貌而矜持的微笑,聲音清悅,吐字清晰,道:
    “任少族長,您好。
    我是安然的堂姐,安好心。”
    安好心抬眸,目光溫和而坦然地迎上任無鋒審視的視線,道,“祖母得知您親臨賀壽,不勝欣喜,特命我代表安家,誠摯邀請您入席我們的家宴。
    不知任少族長可否賞光?”
    安好心話語得體,姿態謙遜,卻又帶著安家百年書香門第不卑不亢的風骨。
    任無鋒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對這位安然堂姐的評價高了幾分。
    他微微頷首,算是應允。
    無需言語吩咐,侍立一旁的霜降立刻向前踏出半步,動作流暢而恭敬地彎腰,為任無鋒拉開了沉重的勞斯萊斯車門。
    任無鋒這才從容抬腳,踏出車廂。
    陽光落在他挺括的深色阿瑪尼休閑裝上,勾勒出頎長挺拔的身姿。
    任無鋒站在安好心麵前,無需刻意,那股久居人上的威儀便已自然流露。
    “有勞安小姐引路。” 他聲音平穩,聽不出喜怒。
    安好心再次微笑頷首,側身做出邀請的手勢:“任少族長,請。”
    ……
    穿過精心打理、古樹參天的庭院,步入安家老宅厚重的大門,一股與門外截然不同的、屬於世家大族內部特有的熱鬧與莊重氣息撲麵而來。
    壽宴設在主樓氣派的大廳。
    高高的穹頂垂下璀璨的水晶吊燈,由於今天日子特別的緣故,即使是白天也開著。
    牆壁上懸掛著意境深遠的古畫真跡,博古架上陳列著造型各異的瓷器古玩,無聲訴說著家族的底蘊。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食物的香氣以及名貴花卉的芬芳。
    廳內賓客如雲。
    魔都安家枝繁葉茂,子女孫輩、親眷故舊幾乎齊聚一堂。
    魔都安家詩禮傳家,百年積累的人脈非同小可。
    任無鋒目光掃過,便看到了幾張經常出現在東方衛視財經新聞和高端訪談節目中的麵孔,皆是魔都乃至全國商界、文化界的重量級人物。
    角落裏,還有幾位在熒幕上活躍、以氣質或演技著稱的明星藝人,此刻也收斂了星光,帶著得體的微笑與人寒暄。
    甚至,安然那位隨了母姓、以清冷脫俗氣質聞名、被粉絲稱為“神仙姐姐”的姑姑也在場,正安靜地與幾位長輩低聲交談。
    然而,當任無鋒在安好心引領下步入大廳時,原本喧囂熱鬧的聲浪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瞬間壓低。
    所有的目光,無論來自安家長輩、商界巨賈、文化名流還是明星藝人,都不約而同地聚焦在這個年輕得過分、卻代表著頂級權柄的年輕人身上。
    那目光裏充滿了好奇、探究、敬畏,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距離感。
    身份的鴻溝,在此刻展露無遺。
    在場眾人或許都是各自領域的佼佼者,但沒有任何一個人的身份,足以與巨頭任氏的第一繼承人相提並論。
    這種源自權力核心的巨大差距,讓任無鋒瞬間成為全場無可爭議的焦點中心,也使得圍繞在他周圍的空氣都帶上了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凝固的鄭重。
    因此,這場壽宴的進程很順利。
    沒有小說中常見的、某個不知天高地厚暗戀安然的紈絝子弟跳出來挑釁找茬,試圖打臉卻被反殺的狗血橋段。
    在絕對的力量和地位麵前,任何不切實際的妄念都顯得愚蠢而多餘。
    整個安家上下,從主事的安老夫人、安致遠夫婦,到各房叔伯兄弟,都展現出了名門世家應有的分寸與禮數。
    他們對任無鋒的接待熱情周到,卻又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與尊敬。
    而任無鋒的應對,則堪稱教科書級別的完美。
    他既沒有絲毫身為頂級豪門繼承人的倨傲,也絕無半分在心上人長輩麵前的局促討好。
    任無鋒保持著任氏少族長應有的雍容氣度,言談舉止沉穩有度,每一個微笑、每一次頷首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麵對安老夫人時,他執的是標準的晚輩禮,態度恭謹而不失真誠。
    與安家長輩交談時,他謙遜溫和,充分體現了對“朋友”祖母壽辰的尊重。
    三個小時的交談和兩個小時的晚宴後,安家祖母和安家眾人都對這位任氏少族長、安然的“朋友”很是滿意,乃至有些感到不可思議。
    任無鋒姿容俊逸就算了,其涉獵之廣泛、見識之精深、視野之高度、格局之恢宏、才華之橫溢更是超出了安家眾人的意料。
    他端坐於安老夫人身側,竟能與這位浸淫瓷器鑒賞數十年的老人,深入探討明清官窯釉料配方的古法工藝差異。
    他對釉上彩、釉下彩的燒製火候、呈色特點如數家珍,甚至能精準點出幾件陳列瓷器上不為常人所察的細微時代特征,引得安老夫人頻頻點頭,眼中異彩連連。
    他與安家長子安致遠這個副部長討論當下文教之弊與可行改革之法,細論古今書畫名家之得失。
    他與安致道安然之父),這位執掌魔都某大型文旅集團的商界強人,不僅就當下文旅產業的興衰緣由、未來轉型方向侃侃而談,針砭時弊,見解獨到,
    更能從曆史縱深切入,旁征博引,探討古代園林藝術、行旅文化對現代文旅的啟示。
    更令人拍案叫絕的是,當話題不經意間轉向魏晉風骨時——
    任無鋒竟能與安致道就嵇康之死的哲學意義、竹林七賢之間錯綜複雜的真實關係以及各自在亂世中的生存智慧,展開一場引經據典、邏輯嚴密的精彩辯論。
    其觀點之犀利,史料之熟稔,令安致道這位素以博學著稱的儒商都暗自心驚,大呼過癮。
    而任無鋒轉向在蘇城擔任要職的安家三叔安致寧時,話題立刻無縫切換到江南文脈。
    從蘇城園林的咫尺乾坤、昆曲水磨腔的流變傳承,到近代海派文化的崛起與困境,再到當代文化政策與市場經濟的平衡之道——
    任無鋒的見解既有曆史縱深感,又不乏前瞻性與建設性。
    他與安致寧的交流,更像是兩位學識淵博的學者在切磋琢磨,而非一個年輕後輩在聆聽教誨。
    當眾人起哄請少族長留下墨寶賀壽時,任無鋒也未推辭。
    他提筆揮毫,在灑金紅箋上寫下“福壽康寧”四字賀詞。
    筆走龍蛇,力透紙背,結體開張大氣,筆意雄健中透著清雅,竟已自成一家氣象,引得圍觀的眾人都暗自讚歎不已。
    晚宴後的手談圍棋)消遣,任無鋒與安致道對弈。
    棋風看似平和穩健,實則暗藏機鋒,步步為營。
    令人驚歎的是,他竟能將棋局精妙地控製在微輸半子的程度,既保全了“嶽父大人”的顏麵,又充分展現了自己的棋力與掌控力。
    而且安然還小聲告訴家人,任無鋒還擅畫人物山水、精於琴笛……
    加之他那令人無法忽視的顯赫家世身份……
    安家眾人原本都是極寵溺安然,也深為自家這個明麗活潑、聰慧過人的女兒\孫女\侄女感到驕傲的。
    然而此刻,看著那位在壽宴上光芒萬丈、仿佛無所不能的任氏少族長,再對比自家那個雖然優秀但終究還在世俗框架內的安然……
    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巨大落差的複雜情緒,悄然在所有安家長輩心底滋生蔓延。
    這感覺,就像是精心嗬護、引以為傲的明珠,偶然間被置於真正的稀世寶鑽之側,其光華雖依舊動人,卻不可避免地……被掩蓋了幾分。
    他們看向安然的眼神,欣慰依舊,卻悄然摻雜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何德何能”的擔憂與恍惚。
    安然無疑是全場最開心的人之一。
    心上人如此光芒萬丈,得到所有家人乃至重量級賓客的認可與讚歎,那份與有榮焉的驕傲和甜蜜幾乎要滿溢出來。
    安然坐在席間,看著任無鋒從容應對八方,看著他與祖母、父親、叔伯談笑風生,看著他揮毫落筆、棋盤落子間揮灑的才情,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幸福與自豪。
    她的目光追隨著他,亮晶晶的,如同盛滿了漫天星辰。
    然而,在這巨大的幸福與驕傲之下,一股越來越濃重的不安與忐忑,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浮上心頭。
    安然之前隻隱約猜到任無鋒家世不凡,或許來自某個低調而強大的家族,但從未敢想象其顯赫程度竟至如此境地!
    雖然明顯知情的祖母、父親和少數核心長輩在壽宴全程都未向她透露“任氏無鋒”這四個字背後所代表的真正含義,但有些東西,無需言語。
    當霜降代表任無鋒,在眾目睽睽之下朗聲宣讀賀貼:“任氏無鋒,為友安然祖母賀:願福壽雙全,願安家長盛!” 那一刻——
    父親安致道臉上瞬間掠過的、極力掩飾卻依舊泄露的震驚與凝重;
    祖母撚著佛珠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停頓;
    幾位叔伯驟然交換的、充滿難以置信與巨大壓力的眼神……
    這些細微到極致的失態,都被一直關注著家人反應的安然敏銳地捕捉到了。
    那絕不僅僅是對一份貴重賀禮的驚訝,那是一種源於靈魂深處的、對某種絕對力量的敬畏與衝擊。
    以及,他們與任無鋒交流時候那份努力隱藏著的謹慎小心……
    安然明白了一件事情:自己這個男朋友的家族,至少要高安家兩個層次。
    高安家至少兩個層次……
    是什麽概念?
    安然的心,在那一刻先是歡喜,然後驟然沉了下去。
    安然坐在熱鬧的壽宴中,看著周圍衣香鬢影、觥籌交錯,
    看著那位被眾星捧月、仿佛立於世界中心的俊美男子,
    心底的甜蜜被一種冰冷的惶恐和巨大的不真實感所取代。
    她與他之間的偶遇與相處,那短暫的、熾熱的南市相遇,那在愚園路門前的忘情擁吻和“愛的抱抱”……
    在這足以碾壓一切的滔天權勢麵前,顯得如此脆弱、如此渺小,仿佛一場隨時會醒來的幻夢。
    她配得上嗎?
    這份“幸運”,安家承受得起嗎?
    這份感情,在如此巨大的身份鴻溝麵前,又將走向何方?
    巨大的疑問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安然的心髒,讓她在滿堂喜慶中感到無法抑製的憂慮。
    ……
    19點半的時候,任無鋒主動告辭離去。
    任無鋒禮貌而周全地向安老夫人及安家長輩一一告辭。
    安家眾人送至主廳門口,然後便很知趣的讓安然送任無鋒出去。
    安然將任無鋒一路送至主樓大門外。
    庭院裏燈光柔和,夜風微涼,吹拂著她束起的馬尾。
    安然低著頭,看著自己映在光滑石板路上的影子,心緒紛亂如麻,那份在壽宴上強行壓抑的忐忑與不安,此刻如同潮水般洶湧而來。
    就在任無鋒即將踏下台階,走向等候在門外的幻影時,他忽然停下了腳步。
    任無鋒轉過身,那雙深邃如夜空的眼眸,靜靜地看向身後一步之遙的安然。
    庭院燈光落在他俊逸的側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隱於陰影,神情有些莫測。
    安然被他看得心頭一跳,下意識地抬起頭,撞進他的視線裏。
    那目光依舊深邃,卻似乎比平時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東西。
    夜風吹過,帶來庭院草木的清香,也帶來他低沉而清晰的聲音,道:
    “安然。”
    他叫了她的名字,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決定性的重量。
    “有件事,”男人頓了頓,目光坦然地迎著女孩瞬間變得緊張的眼眸,“我覺得應該先告訴你。”
    安然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
    安然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指尖在身側悄悄蜷緊。
    任無鋒看著她瞬間變得蒼白的臉色,眼中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情緒,但快得如同錯覺。
    太陽王即將東來,狂瀾將起。
    任無鋒終究沒有太多時間慢慢和安然、明茹玉周旋。
    溫水煮青蛙,讓一切水到渠成。
    這種策略已經不適合當下的形勢了。
    還是快刀斬亂麻吧!
    本來,也終究得走這麽一遭的……
    任無鋒其實心裏還是有底氣的,隻是看到安然現在的模樣,他終究有些心疼。
    任無鋒手指動了動,想抬手去撫摸安然的臉頰——
    任無鋒輕歎了口氣,控製住了這種衝動。
    他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平靜地陳述著接下來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石子,砸在安然的心湖。
    任無鋒輕輕說道:“我現在,要去明家拜訪。”
    安然的身體一顫,如風中秋葉。
    她的瞳孔收縮,神氣明亮的眼睛此時灰暗,像被熄滅的火焰。
    任無鋒的聲音微微停頓, 仔細看著安然,繼續道:
    “明家,明茹玉。
    她,也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