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腳深，一腳淺，踩著沒過長靴大半的深厚積雪，埃裏克回頭看了眼跟在身後的長長隊伍，心想自己離被流放的狀態就隻差一副鐐銬了。
    什麽叫沒苦硬吃？
    從聖女修道院出發，一路步行至聖山腳下，再沿著前人開辟、早已被大雪完全覆蓋的山道，攀爬到頂上的聖山大教堂，這就是他今天白天必須要走完的路程。
    這就叫沒苦硬吃。
    埃裏克沒想到自己這個連流星雨預言的神選之人，還會有靠吃苦來體現虔誠的一天，他也很難相信，六十歲之前的聖女能自己走完這段路。
    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隻有聖都就在聖山腳下，過去的那段路並不算漫長。
    眼下也就在前麵了。
    埃裏克仰頭望著茫茫的聖山之巔，在修道院那邊看著不高，但到了眼前，尤其是要用雙腳來丈量時，這樣的高度就顯得頗為陡峻了。
    聖山是神聖的禁地。
    虔誠的信徒們多花些錢就能在聖都外城住下，但向教會捐獻再多的錢，也不會被允許接近聖山。
    隻有教會的人，準確地說，是隻有教廷的神職者，在特定的日子會被允許登上聖山。
    埃裏克回頭望，跟在他身後的除了包括阿萊娜在內的一些修女，就是修道院的護院騎士。
    又行了片刻，到聖山腳下，守在山道前的一行護教騎士身著銀甲，在埃裏克停下時齊齊向他行禮。
    修道院的隊伍也要在這裏短暫休整。
    “殿下。”阿萊娜走上來，口中吐著白氣，“您還走得動嗎？”
    “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埃裏克往自己身上拍了個提升體能的神術，“我好歹是個戰士。”
    “殿下……”風雪襲麵，阿萊娜皺著眉笑了一下。
    “倒是你和那些修女，沒問題嗎？”埃裏克問。
    “沒問題的，殿下。”阿萊娜回答道，“我們走不動的時候，那些騎士會用雪橇拖著我們上去。”
    埃裏克看向那些護教騎士，果然看到隊伍後麵的幾人手裏還拖著什麽，頓時無語凝噎。
    敢情真就隻有他必須得把這份苦給吃完？
    “聖女五十多歲的時候，真的還爬得動聖山嗎？”
    阿萊娜看了眼身周，靠近一點，低聲道：
    “爬不動的時候，聖女殿下會停下來祈禱，屆時，騎士團的人便會‘違背’殿下親自爬上聖山的意願，強行將她搬上雪橇，由兩名騎士一步一步將殿下送上山。”
    “……”
    埃裏克已經不知道該怎麽吐槽了。
    “那我這樣做好使嗎？”
    阿萊娜目光朝旁邊瞥了瞥，“殿下，今天護送我們上山的騎士，就是每天為您提供戰鬥訓練的那些人……”
    那就是沒戲了。
    他身體什麽情況，這些護院騎士比他還了解。
    “好吧，我也就說說而已。”
    休整片刻後，一行人繼續出發，依然是埃裏克走在最前麵，而跟在後麵的隊伍也變得整齊了許多。
    風雪交加，所有人神情肅穆，陸續踏上聖山的土地。
    山路略顯陡峭，堆滿積雪，每一腳下去都發出嘎吱聲響。長久訓練所帶來的體能在此時發揮著作用，埃裏克保持著穩定的速度，一步一個腳印，沿著山道徐行而上。
    他甚至有餘暇打量兩旁幾乎被白雪完全覆蓋的山景。
    這座山其實相當普通，既沒什麽奇峰絕壁，又沒有高到讓人覺得驚奇的程度，之所以為聖山，隻是因為它坐落在聖都萊綏爾的旁邊。
    而在某種意義上，這座聖山以及山上的聖山大教堂，也是教廷的最後一重保障——略顯陡峭的山勢，讓自下而上的進攻變得困難。
    這座山在教會創立之初麵對魔族的進攻時，保存了人類信仰的火種，也在帝國鐵騎的重重包圍中，勉強保住了銳意進取、乃至意圖染指世俗權力的時任教宗的最後尊嚴。
    “教會史還真是什麽都敢教啊……”
    埃裏克忍不住感慨，又覺得這是帝國貴族出身的先代聖女們有意留下的內容，用以提醒繼承者聖女權力的根源在何處。
    被帝國大軍圍在聖山上的，是教會史上第一個險些成為階下囚的教宗，英諾森三世。
    他在英雄王烏圖駕崩、皇子內戰期間，帶領教會積極參與帝國內戰，並有意延續內亂，甚至直接參與到暗殺皇子的陰謀中，直到成功扶持某位親近教會的皇子上位，為教會掠得大量政治權力。
    而這樣的情況並未持續幾年，在新帝意外墜馬駕崩後，騎士貴族們聯合起來，扶持另一位皇子的獨子上位，大力掃除教廷勢力，徹底終結內亂。
    包圍之中，英諾森三世在聖山上宣布退位，後自殺，教廷的武裝力量聖教軍在此役中幾乎全軍覆沒，重建後更是被大幅限製規模，並改名護教騎士團，隻能在教廷受到威脅時出動。
    自此之後，再沒有任何一位教宗，會在即位時會選擇“英諾森”作為自己的尊號。
    “說起來，英諾森二世好像也是個‘人才’來著……”
    埃裏克一邊爬著聖山，一邊在腦海裏回顧著之前學習的教會史內容，等能看到風雪中的聖山大教堂時，才猛然驚覺自己已經快要登頂了。
    回頭一看，隊伍已經拉得更長，除了仍在勉力支撐的阿萊娜，其他修女都已經坐上了護院騎士拉著的雪橇，在白茫茫的雪山上拖出一行黑點。
    埃裏克停下來等了一會兒。
    “……”
    阿萊娜臉色蒼白，顫抖著嘴唇，想要開口，被埃裏克抬手止住了。
    “別說話，休息一下。”
    等隊伍最後麵的人也跟上來，修女們下了雪橇，休息了一陣，埃裏克才整理隊伍重新出發，然後一口氣走到莊嚴聖潔的大教堂前，伏地行禮。
    而後，準聖女埃裏克獨自起身，步入教堂，又在耶拉神像前跪下，祈禱，感謝神明這一年來對教會與普羅信眾的無窮恩典。
    聖山之行的第一階段，到這個時候才算是結束了。
    此時已經是下午，大概一兩點鍾的樣子，埃裏克要在日落之前回到耶拉神像前，一直祈禱到第二天日出的時候。
    而從現在到祈禱開始前，便是給他休息和補充體力的時間。
    作為神聖的禁地，聖山大教堂本身是沒有任何神職人員駐場的，也就不可能會有人出來接待他們。
    騎士們打著聖女修道院的旗幟，站到教堂四周，輪流值守，而跟隨而來的修女們，則進入教堂四處清掃，並在後院為一行人準備食物。
    “教宗陛下會在新年前最後一天登上聖山，來到大教堂感恩神明。”阿萊娜對埃裏克說道。
    “看教宗陛下的情況，應該也不會親自上山了吧。”埃裏克說道，“派某位樞機代他上來？”
    阿萊娜點頭，“是的，通常是首席樞機。”
    在莊嚴而冷清的大教堂裏轉了一圈，埃裏克又來到教堂後麵的墓園，對著裏麵的諸多墓碑行禮。
    這裏是聖山上最神聖的地方，在教堂的地下墓穴裏，沉睡著包括聖先知拉斐爾及其十位門徒在內的曆代教宗和聖徒，聖女也包含在內。
    “等我死了就不埋這裏了，還是讓我回故鄉的家族墓地吧。”埃裏克對阿萊娜說道。
    出身帝國貴族的聖女，是可以自行選擇墓地的——二選一，不埋在家族墓地的話，就埋在聖山的大教堂地下。
    阿萊娜看了看他，“我會記得的，如果我沒有走在殿下前麵的話。”
    埃裏克笑了一下，忽然想到自己身上還流淌著精靈血脈。
    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繼承到精靈一族普遍的長壽……當然，前提是他能活到壽終正寢的時候。
    仰頭望著發源自遙遠的極北之地、似乎越刮越猛的風雪，埃裏克知道自己今天晚上要向耶拉祈禱的內容是什麽了。
    “長命百歲……不，長命三百歲。”
    此時此刻，他真誠希望自己確實地擁有溝通神明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