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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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容槐接過冊立太子詔書時,聞到了上麵淡淡的藥香,父皇的藥量近來越發大了。
"兒臣領旨。"
他俯身叩拜,額頭抵在金磚上。三寸之外,父皇的龍靴繡著暗紋海浪,浪尖上沾著一點朱砂。
“容槐。”魏起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帶著幾分疲憊,“三日後的冊封大典,讓含兒帶著駙馬一起來。”
魏容槐的睫毛顫了顫:“恐怕駙馬......”
“朕知道陳延做了什麽。”龍靴突然向後半步,“所以才更要他來,退下吧。”
殿外的蟬鳴突然尖銳起來,魏容槐直起身,與溫太傅一同行禮退出養心殿。
“溫大人。”走出養心殿百步,魏容槐突然開口,“鴻臚寺的北襄使臣,最近可還安分?”
溫太傅彎腰行禮,腰間的烏木令牌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回殿下,使團昨日添了三位新隨從。”他頓了頓,“其中一人左手六指。”
魏容槐抬起左手將溫太傅扶了起來:“查清楚他們和駙馬的聯係。”
“微臣已經查過了。”溫太傅又行了一禮:“駙馬上月收的珊瑚樹,空心處藏了十二張邊防圖。”
“為何不早些告訴孤?”他想起三日前魏容含闖進東宮。
那日書房內,魏容槐手中的筆在求婚疏上落下最後一筆,墨跡未幹,窗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殿下,榮昌公主闖進來了!"侍衛慌忙稟報。
話音未落,書房的門已被推開。
魏容含發髻散亂,往日精致的妝容被淚水暈染開來,眼中滿是驚慌。她踉蹌著撲到書案前,裙擺掃落了案幾上的茶盞。
“二哥......”魏容含染著蔻丹的手指抓住他的袍角,“陳延他,他隻是一時糊塗......”
魏容槐看著妹妹脖頸上的紅痕。他蹲下身,指尖輕輕碰了碰那道傷痕:“他打你?”
“不是!”魏容含突然激動起來,“是我自己......”她的聲音戛然而止,魏容槐已經掀開了她的廣袖。青紫交疊的淤痕從手腕一直蔓延到肘間,最新的一道還滲著血絲。
溫江離無聲地退到殿外。關門時他看見魏容槐從旁邊的架子上取下一個錦盒,盒裏躺著把鑲寶石的匕首。
“知道這是什麽嗎?”魏容槐將匕首塞進妹妹顫抖的手中,“北襄王室專用的玄鐵,削金如泥。”
魏容含的手抖得像風中的葉子:“你明明答應過......”
“我答應你母妃護你周全。”魏容槐突然厲聲道,“沒答應替個通敵叛國的畜生收屍!”
殿外驚雷炸響,暴雨說來就來。雨聲中,魏容含的聲音輕得像縷煙:“那支北襄使團......是你故意引來的?”
魏容槐的袖口被風吹起,他沒有回答,隻是將詔書緩緩展開在案幾上。
“三日後的大典。”他撫過妹妹散亂的鬢發,“要麽你親手了結這段孽緣,要麽我讓溫江離帶著大理寺去辦”
魏容含的眼淚終於落下來。她抓起匕首,刀尖卻轉向了自己心口,“那便讓我先死!反正沒了駙馬,我活著也無趣!”
“叮”。
魏容槐的的令牌擊落了匕首。魏容槐鉗住妹妹的手腕,從她腰間摸出塊蟠龍玉佩。
“果然。”他摩挲著玉佩背麵的北襄文,“連定情信物都是間諜的聯絡符。”
暴雨拍打著窗欞,魏容槐突然覺得疲憊至極。他想起十年前那個雪夜,他被母後罰跪時,十歲的魏容含偷偷塞給他半塊凍硬的糕點:“二哥別哭,母妃說男子漢要堅強。”
“含兒。”他輕輕擦去妹妹臉上的淚,“記得你十七歲那年獵到的白狐嗎?”
魏容含茫然抬頭,聽見兄長說:“那畜生的肚子裏,塞著陳延寫給北襄的第一封密信。”
魏容槐從懷中取出個青瓷小瓶:“這是西域的忘憂散,服下後前塵盡忘。”將藥瓶放在妹妹染血的掌心,“三日後,孤要麽看到駙馬的認罪書,要麽看到你帶著它出席大典。”
他看了眼前的女子片刻,最終甩了甩袖子,大步離開書房。他需要透口氣,立刻,馬上。
“殿下不該激怒公主。”
“雨停了。”
暮色四合時,魏容槐翻過霍府後院的高牆,輕巧地落在一旁的槐樹上,跳下院子,散落了一地的槐花。
他拍了拍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抬頭卻看見一個身影正鬼鬼祟祟地蹲在槐樹下。
霍歸手裏拿著把小鏟子,滿頭大汗地挖著土,身邊已經擺著兩壇沾滿泥土的酒。聽到動靜,她猛地回頭,與魏容槐四目相對。
霍歸嘴角抽了抽,“......殿下也來偷酒?”說著握緊手裏的鏟子,偷偷往酒的方向移動。
魏容槐冷笑一聲:“偷?孤是來討債的。”他大步上前,一把拍開其中一壇的泥封,仰頭便灌。
琥珀色的酒液順著他線條分明的下頜流下,打濕了衣襟。
霍歸咽了咽口水,小聲嘀咕:“完了完了,阿姊知道要罵死我......”但見太子神色陰鬱,她索性破罐破摔,抓起另一壇對飲起來。
幾口烈酒下肚,霍歸的臉已經紅得像熟透的蘋果。她醉醺醺地指著魏容槐:“你們皇家......嗝,一個比一個麻煩!我阿姊埋這酒是要嫁人時喝的!”
魏容槐的手突然頓住,眼中閃過一絲暗芒。下一秒,酒壇被砸在了地上。碎裂的聲音驚飛了樹上的鳥兒,濃鬱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
“她嫁誰?嗯?”魏容槐一把扣住霍歸的手腕,聲音低沉。
霍歸吃痛,酒醒了大半:“放、放手!我阿姊愛嫁誰嫁誰,關你......”
她的話沒能說完,魏容槐已經鬆開她,搖搖晃晃地走向槐樹,開始高聲唱起荒腔走板的軍歌:“鐵馬——冰河——入夢來——”
霍歸驚恐地撲上去準備捂他的嘴:“噓!阿姊休息了。”
魏容槐一把甩開她,繼續引吭高歌:“孤的美人——在哪一方——”
槐樹後的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霍尋披著一件月白色的外衫走出來,烏黑的長發略顯淩亂,顯然是被吵醒的。她蹙眉看向院中荒唐的兩人:“阿歸,你又......”
魏容槐突然轉身,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她麵前,在霍尋驚愕的目光中一把將她摟進懷裏。
“抓住你了......”他帶著酒氣的呼吸拂過霍尋的耳畔,“孤的太子妃。”
霍尋渾身僵硬:“誰是你的太子妃?”霍尋突然捕捉到一個詞,“你被封太子了?”
魏容槐醉得不成樣子,毫無察覺,熾熱的唇已經落在她的眉心,然後是眼角,鼻尖......
“奏疏已上......你跑不掉了......”他含糊不清地呢喃著,灼熱的呼吸讓霍尋的臉頰發燙。
霍歸的酒徹底醒了。“要死要死!”她尖叫一聲,衝上前拽起魏容槐就跑。隻聽“刺啦”一聲,魏容槐的衣袖被樹枝勾住,撕裂了半幅。
霍尋站在原地,指尖不自覺地碰觸被親吻過的地方。那裏還殘留著魏容槐唇上的溫度,和淡淡的酒香,
霍尋輕輕歎了口氣。
次日清晨,霍尋正在房中梳妝,房門突然被人敲響。
“霍小姐毀人清白,不該負責嗎?”魏容槐舉著那半幅破袖子倚在門框上,眼中哪有半分昨日的醉意。
霍尋從銅鏡中瞥了他一眼,冷笑:“昨夜殿下唱歌時,怎麽不說自己五音不全?”
魏容槐不慌不忙地走進來,握住霍尋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換個曲子——《白頭吟》。”
掌心下,他的心跳如雷,又快又重。
霍尋垂下眼眸,想起他昨夜醉話中的“已上”。她太了解魏容槐了,若非確有奏疏此事,他絕不會酒後失言。
“......罷了。”她終於輕聲說道,任由魏容槐將一枚玉鐲套上她的手腕。
窗外,霍歸抱頭蹲在花叢後:"完了,阿姊被套路了......"
三日後,太子冊封大典。
晨光初綻,金鑾殿前,禮樂齊鳴。
魏容槐身著金線繡製衣袍,上麵的四爪龍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他一步步踏上玉階,每走一步,腳下金磚便映出他挺拔的身影。文武百官分列兩側,低首行禮,唯有站在最前方的魏起,目光深邃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禮部尚書展開聖旨,聲音洪亮,“皇二子魏容槐,才德兼備,深孚眾望,今立為太子,以固國本!”
魏容槐跪地接旨,唇角微揚,卻在抬眸時瞥見站在末席的霍尋。
她今日難得穿了件藕荷色宮裝,發間簪了一支白玉蘭,在滿殿珠光寶氣中,反倒格外清麗。
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結果被身旁的溫江離輕咳提醒:“殿下,該謝恩了。”
魏容槐這才收回目光,規規矩矩地叩首:“兒臣領旨,定不負父皇所托。”
禮成之後,鼓樂喧天,群臣賀喜。魏容槐剛走下台階,就被魏容含攔住。她眼圈微紅,但神色已比前兩日平靜許多:“二哥,恭喜。”
魏容槐挑眉:“不鬧了?”
魏容含輕哼一聲:“陳延已伏誅,我若再鬧,豈不是……自討沒趣?”頓了頓,她又壓低聲音,“不過……你書房那支金簪,最好藏嚴實些。”
魏容槐眸光一沉,還未開口,魏容含已經轉身離去,隻留下一句:“父皇召你,快去吧。”
魏起正在批閱奏折,見魏容槐進來,頭也不抬:“太子今日風頭出夠了?”
魏容槐笑嘻嘻地行禮:“托父皇的福。”
魏起終於擱下筆,抬眸看他:“聽說,你最近總往霍府跑?”
魏容槐麵不改色:“兒臣與霍將軍商討軍務。”
“商討到人家後院去了?”魏起冷笑,“還翻牆?”
魏容槐:"……"
魏起揉了揉眉心,突然話鋒一轉:“霍家那丫頭,你當真喜歡?”
魏容槐一怔,隨即正色道:“是。”
魏起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從案幾格裏抽出一封奏折,丟給他:“自己看。”
魏容槐展開一看,竟是霍征的折子,“臣女霍尋,性情溫婉,才德兼備,懇請陛下賜婚太子。”
魏容槐:“……”
魏起似笑非笑:“霍征倒是比你積極。”
魏容槐輕咳一聲:“那父皇的意思是……”
魏起慢悠悠地端起茶盞:“朕準了。”
魏容槐眼睛一亮,剛要謝恩,魏起又補了一句:“不過——”
“你得答應朕一件事。”
魏容槐生怕魏起收回成命,趕忙道,“……父皇請講。”
魏起放下茶盞,眸光深沉:“北襄使團三日後抵京,朕要你親自接待。”
魏容槐唇角微勾:“兒臣遵旨。”
兩日後。
聖旨下到霍府——霍氏女尋,溫良恭儉,賜婚太子,擇日完婚。
霍尋聽完聖旨,整個人都懵了。
霍歸在一旁興奮地蹦躂:“阿姊!你要當太子妃了!”說罷,又嘀咕了一句,“那偷酒的,動作還挺快。”
霍尋:“……”
她轉頭看向一臉淡定的霍征:“阿爹,這是你的主意?”
霍征麵不改色:“嗯。”
霍尋深吸一口氣:“那魏容槐翻我院牆的事,你也知道?”
霍征:“知道。”
霍尋:“……”
霍歸笑嘻嘻地湊過來:“阿姊,你不知道,太子殿下可上心了,前兩天還偷偷摸摸在後院埋了聘禮!”
霍尋:“???
她提著裙擺衝到後院,果然在槐樹下挖出一個檀木匣子,打開一看,裏麵竟是一對玲瓏剔透的玉鐲,鐲內還刻著兩行小字。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霍尋耳根一熱,剛要合上匣子,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笑:“喜歡嗎?”
她猛地回頭,魏容槐不知何時已經翻牆進來,正倚在槐樹幹上,笑得春風得意。
霍尋咬牙:"殿下,翻牆非君子所為。"
魏容槐挑眉:“哦?那什麽是君子所為?親你一口?”
霍尋:“……”
魏容槐從樹上跳下來,走近兩步,忽然伸手,輕輕拂去她發間的落花:“霍尋,聖旨已下,你跑不掉了。”
霍尋抬眸看他,四目相對,她忽然彎了唇角:“誰說我要跑了?”
魏容槐一怔,隨即低笑出聲,俯身在她耳邊輕聲道:“那……太子妃,我們大婚見?”
霍尋耳尖泛紅,卻故作鎮定地推開他:“殿下還是先想想怎麽應付北襄使團吧。”
魏容槐笑意更深:“放心,他們掀不起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