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導是福建漳州人，他知道說閩南話常軻也能聽個**不離十。今天來是為了談工作，雖然坐的是包間，但領導還是用家鄉土話。

    “你在北京呆了有半個月了吧？”領導拿根牙簽剔著牙問道，還用另一隻手捂著這個動作說道：“忙什麽呢？”

    “聽說北京開了個“燕莎商城”，常軻抬起頭，用普通話對答，嘴裏嚼著羊肉，“領導，我打算下一次出任務前做點買賣，把我們廣東一些皮具倒到北京來，能掙不少差價呢。”

    領導用牙簽挑牙縫的時候一塊肉絲飛進了火鍋，常軻愣了一下，放下筷子。

    “真是胸無大誌！沒出息，不長進！想當個體戶嗎？以前都是刑滿釋放人員幹的事。”領導十分不滿地說道。

    “現在不是了。而且個體戶有什麽不好？別看不起人，人家勤勤懇懇，光明正大地掙錢，依法納稅，把自個兒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曾經的政策，解決了千千萬萬待業青年就業問題，有啥不好？”常軻不動聲色地說：“我本來就是個小老百姓，領導，因為孩子小，老婆嫩，才幹這份工作。我剛想問問您，能不能再完成幾個任務就走啊？”常軻沒有把真實的想法全說出來，他之所以要幹這個工作是想洗刷被大學開除的恥辱。

    “你知不知道，被招進來以後，國家花了多少經費培養你啊？你再想想你的工資，薩羅一個地級市局長的工資隻有你十分之一。你要養好老婆孩子，沒有這收入怎麽養？你有別的本事嗎？淨說廢話！”領導的聲調越來越高，常軻忐忑地看了下包間的水泥牆，隔音還好，外麵大廳劃拳、醉酒的人很多，隱隱約約傳進來噪音，他們講話沒有人聽得到。

    “您壓著點嗓子說話吧。除了當個小特務，我確實沒啥別的本事。”常軻突然想起一件事。“領導我問你一個問題，請您對我說真話，行不行？”

    “怎麽這麽嚴肅？問吧。”

    常軻又在腦海裏過了一下：“領導，我已經在這裏工作那麽多年了，有件事一直不敢肯定。但是，現在你也知道，這一行的做事風格我已經了如指掌。我既然能開口問您，答案是什麽其實已經不重要，我隻想知道真相。我當年從大學被開除是不是您做了工作？”

    領導眯著眼睛，透過濃濃的煙霧看著常軻，一點都不意外，眼前這個人是他親自發現、培養、管理出來的，他已經不是那個校園裏販賣點衣服、雪茄煙的書生了。

    今天這個問題他遲早要問。

    “確實，是我向校方提出的要求，也是我提交了你違反校規的證據。”

    “我早就猜到了。領導，你專門招我這種走投無路的人吧？”

    “不，隻有你是‘走投無路’的人。”

    常軻想起來了，別人之前都是優秀的基層幹警，有的還立過功。他無奈地聳聳肩，也是，誰叫自己放著書不念，去幹投機倒把的事呢？他說：“我記得你把這份工作描述得很高尚、很有榮譽感，你可沒告訴我這是一份見不得光的髒活兒、累活兒，要一個人在黑暗中踽踽獨行，要提著腦袋遊走在生死邊緣。”

    “你不是已經用成績證明了嗎，這是你最擅長的活兒啊？”

    常軻沒有一點表情，安靜地看著領導，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他理所當然地認為領導當年的做法實在是卑鄙險惡，但在親自幹過更多、更冷酷的“工作”後，他已經能坦然接受這個答案。

    領導說道：“你知道組織在社會上物色培養對象很正常，渠道也很多。尤其在涉外單位都有我們的人兼任二三把手。”

    常軻點頭，他早猜到自己是在海員俱樂部兼職被發現的。

    領導繼續說道：“我們覺得，你這樣的人，在一個大學裏耗四年是極大浪費，而且你本來就不是當學者、為社會做貢獻的料。”

    常軻再次輕輕點頭，他認同這個說法，日複一日一成不變的生活方式令他深惡痛絕。

    領導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你不願意跟同齡人一樣循規蹈矩，那麽小就跑到社會上做生意，說明你有**改變別人，也許是你父親給你製定的人生軌跡。不僅有**而且非常強烈，為了達到目標不顧一切。但是你隻違規，不違法，說明你給自己製定了不低的底線。”

    常軻不否認領導對自己的評價說道：“我確實有這個毛病，怕死。”

    “這點更重要，不知道恐懼為何物的人是非常愚蠢的。我總結過，咱們這行隻有兩個師傅，痛苦和恐懼。你已經從恐懼中學到了怎麽活下來。”對於常軻的反應，領導給予了肯定。

    但領導並不打算停下來地說道：“但是，你有幹這行的致命弱點：感情。痛苦是因為情感而產生的，無情才沒有痛苦，才隻知道喜悅。當然，我想你這輩子跟這個‘痛苦師傅’都學不到什麽了。”

    說到這裏，領導放下了手裏的牙簽說道：“還好，你懂得仇恨，有愛就會有恨。仇恨，能消解你澎湃的情感，轉化為攻擊的力量。你好學，喜歡思考，我當時注意到你在書店花錢買書毫不手軟，而且你的書目根本不是那個年齡和身份應該選的，跟你的學業和成績沒有任何關係，都是人性、社會、曆史乃至哲學方麵的書籍，似乎你準備隨時把學到的知識用到你的生活中。”

    常軻想起那些書，海德格爾、叔本華，特別是薩特的《存在與虛無》，加繆的文集，尤金·奧尼爾的戲劇。

    他讀了布萊希特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戲劇表演理論，現在實際工作中能得心應手地應用，他可以隨時轉換角色。他得意洋洋地想，惟妙惟肖裝扮過那麽多的人物，他都可以拿金雞獎最佳男主角獎了。

    他在圖書館讀過不同作者的明代曆史書，讀過拿破侖、葉卡特婕娜這些偉人的傳記，傳主的理想、意誌、智謀、手段深深折服過他。

    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和他的《精神分析引論》，對潛意識、人格、夢境的深入剖析，包括家庭成長環境對人思維的影響烙印，都使他在迅速判斷對手的心理、洞悉人性本質時受益匪淺。

    領導開始有些手舞足蹈起來地說道：“你不止**強烈，而且不屑於紙上談兵，真的是學以致用。你做買賣、談戀愛，很少跟同學來往，卻跟社會上各種人打交道。可以說，你想到的事就馬上去執行，執行的時候精力高度集中，但是又不張揚。這點說明你的自製力、自我認知能力非常強。”

    最後，領導盯著常軻的眼睛說道：“也許是你讀書多、思考深入的原因，你對一些基本道德不屑一顧，認為那是給凡夫俗子、芸芸眾生製定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