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十八章:棋子和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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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天前,北京。
常軻在大柵欄那條古董街晃了四個小時了,各個店鋪裏甚至街道上都彌漫著墨香,同類型的小店有幾百家。
門口、店麵掛滿了如雷貫耳的名家字畫,有活著的,有死了的。
啟功,這個還活著的故宮博物院顧問、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國書法家協會主席的書法作品幾乎家家都有。
常軻嘴角帶著笑,他打心眼裏喜歡這個俗得如此肆意張揚的老街。店家多數不是老北京人,但都帶著一口京腔、搖著蒲扇,坐在竹板躺椅上,驅趕著夏天的悶熱氣和討厭的蚊蠅。
他穿著考究的有點誇張,一套香港Geoge&nani旗艦店買的淺灰色夏季西裝,橙白相間的豎紋寬領襯衫,鞋子是Zegne淺啡色翻毛小羊皮的限量版,身上散發著Amani香水的清香。戴著複古黑框Gucci眼鏡,連皮帶都是Amani定製扣,但不玩名牌的外行肯定看不懂。
好萊塢有個說法:參加奧斯卡頒獎典禮,當你不知道該穿什麽的時候,就穿Amani。
一回到北京,常軻就喜歡慰勞一下自己。他爸爸常說:吃要自己說好才是真好,穿要別人說好才是真好。
他覺得那是生活貧瘠年代的說法。
他長期過著刀口舔血的生活,回到正常人的世界裏,穿得好令自己愉悅,也是對曾經艱苦生活的一種補償。
他走進一家店,看看牆上掛著的書法,那是在宣紙上剛剛寫完的一幅裝裱好的啟功“作品”。老板坐在店門口板凳上,穿著白背心搖著葵扇子,也不站起來。這個季節的西裝客,他一看就知道常軻是個行家,用不著導引。
常軻剛剛想問老板話,一個外地人走進店裏,這回老板站起來不情願地挪步跟進來。常軻就不再說話,把目光重新移到牆上那些字畫上。
“老板,把啟功這字拿下來給我看看?”外地人用詞語序都對,就是缺了京腔的兒化音。聲音洪亮,沒有老北京那種圓滑悅耳。
那老板慢條斯理把那個寫著“靜養”的宣紙摘下來,外地人湊到鼻子跟前端詳,“老板,這字多少錢?”
常軻和老板都斜睨了一下客人,“三百。”老板無精打采地答道。
“是真跡麽?”客人認真問道,常軻差點跟老板一起“撲哧”笑出聲。
老板誠實地說道:“這位客人,300塊我到哪兒去請老爺子的真跡啊?這是高仿,北京人厚道,不能坑您哪!”
“不過您還真有眼力,”老板是個生意人,看外地人要入套,也不想砸了好好的買賣,“要說高仿,這整一胡同,就咱這仿得出神入化。”
老板邊說邊從櫃台往外走,“您看啟功老的這字兒,有回老爺子在助理陪同下親自來了琉璃廠。你猜咋的?老人家到咱這店裏愣沒看出來是假的,還問助手:我哪天寫這字兒,記得麽?”
外地人嘖嘖稱奇,“老板,這樣的字你有幾幅,我全要了。”
老板愣了一下,不由看了一眼常軻,常軻笑了一下以示鼓勵,眼光又轉到牆上去。
老板壓低聲音對客人說,“我這兒有20幅啟功的,如果是真跡,一幅三尺的怎麽也得兩萬。您要我打個折,”邊說邊拿右手比畫,“五千。”
客人邊從腰包裏掏錢邊說,“真便宜,那些領導哪會識貨?也是送給別的人,更不會懷疑。”
老板邊東找西找出二十幅,邊問:“您要裝裱不?以後您再要我可以給您發EMS?”
客人滿載而歸地離開小店,老板看了看一遝遝鈔票,有點難為情地看著常軻,為常軻剛才沒給他穿幫陪了笑臉。
常軻倒是善解人意地笑了一下,“老板,我剛結婚,想掛幅在家裏,看著啟功的書體,和老婆愉悅!多少錢啊?”
“正常價,二十。”
常軻拿著硬殼卷筒裝著的三幅“啟功”,走出店門,旁邊有個小賣部坐下來,要了兩瓶身段婀娜的黑色瓶裝可口可樂,蹲在街頭,邊喝可樂邊看著人來人往。
一根煙都沒抽完,BB機響起來。常軻打個“麵的”趕到建國門外“東來順”老店,領導開了個小包間,已經把菜都點了。
常軻把畫筒小心放在另一個椅子上,坐下來,掰開小盤裏的甜蒜吃起來。
領導正在“呼哧呼哧”喝著西紅柿雞蛋做的疙瘩湯,桌子上擺著三瓶小瓶裝的二鍋頭,北京人把它稱為@小二@。
常軻皺了下眉頭,叫了三瓶燕京啤酒,自顧自對著瓶喝起來。
領導呼哧完,開始涮鍋,小圓桌中間擺著小米辣、芝麻醬、花生醬、蠔油、醬油等調料,韭菜花、醬豆腐、蝦油、料酒辣椒油等輔料,領導從每個蘸料碗裏取一小勺,放在自己的碗裏,按順時針方向攪拌,這樣攪拌的調料不散不瀉,也表示“東來順”一順百順,半碗傳統風味中“辛、辣、鹵、糟、鮮”的蘸醬就做出來了。
桌上擺著一盤手切羊肉、一盤肥牛肉片,他熟練地涮起來。
常軻問服務員要一盤機切羊肉片,領導困惑地看著他,說:“放著手切的不吃,吃機切的?那是冰凍的,便宜,不新鮮。”
“跟錢沒關係。機切的羊肉薄,而且大小一樣,口感好。”
鼯鼠的蘸料很簡單,一勺醬油,抓了一把香菜末就開始涮鍋,看到領導更加困惑,他說:“我是瀛州人,喜歡原味的,那麽多蘸料,那是吃羊肉還是吃蘸水呢?”
“你這小子,大熱天,怎麽穿得像央視新聞播報員一樣,不熱嗎?”領導的鼻子還算靈敏,“還噴了洋花露水,你小子太得瑟了吧?娘們兒才噴那玩意兒。”
“您老是派那些苦差給我,一出外勤,就沒穿過好的。上回在瑞麗,我他媽的穿著流浪漢的衣服三個禮拜,聞著像從屎坑裏爬出來一樣。回咱首都,還不能對自己好點?”常軻滿臉壞笑:“說不好遇到個美女,給自己多創造點機會吧?”
領導看了眼鼯鼠的行頭說道:“我沒看錯,你幹什麽都目的性很強。看你這身兒衣服,大陸可沒有吧?”
“肯定沒有,我托親戚在香港買的。”說完,常軻還特意顯擺了掛在頭發上的Gucci眼鏡。
領導還不客氣地拆穿道:“又在撒謊,你爸媽是北方人,怎麽會有親戚在香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用假證件去過兩回香港吧?”
常軻隻好故意轉移話題,問道:“領導結婚多少年了?”
“二十五年了,怎麽啦?”
常軻輕輕嘟囔了一聲;“Fuck!”
領導皺眉道:“你什麽意思啊?”
常軻難以置信地說道:“就算犯強奸罪的刑期都沒那麽長吧?”
領導義正言辭地說道:“這你就錯了,我們受過的教育跟你不一樣,婚姻從開始就是奔著從一而終去的,家庭是男人的避風港,有個家就是最大的幸福。”
“即使沒有激情?您和嫂子多久沒做愛啦?”
“你說什麽話?愛情一定需要性嗎?”
“不需要嗎?沒有性做前提的那能叫愛情嗎?”
“說得自己像個情聖一樣。”
“領導,除了在濱城招募我那天,認識您那麽久,您為什麽永遠穿著這件灰夾克?是嫂子讓您這麽穿的嗎?如果是這樣,說明嫂子故意把您打扮得老成持重、沒有男人魅力。嫂子把您看得真緊,心計不輕啊。”
領導被他戳到痛處,有點惱羞成怒,回道:“穿件衣服到你這兒還有那麽多說法?我他媽的是為了省事兒,不想每天上班前磨磨唧唧選衣服。這灰夾克,你嫂子一買就買了五六件,你以為我真不換衣服嗎?”
看到把領導陷入尷尬,常軻暗自偷笑,他習慣於旁敲側擊來掌握談話主動權。
常軻再次將話題一轉,說道:“領導,大膽問一句,從您保持不變的著裝習慣來看,您難道從來沒有從事過一線工作?”
領導心裏一驚,他常年做文職工作,倒真的忘了這個標誌性的漏洞。既然被看出來了,他也無需避諱,大方地承認道:“我在公安學院畢業後,從文員幹到今天這個位置,確實隻負責招募和策劃行動,沒有做過一線工作。”
常軻露出一副恍然的表情說道:“領導在招募方麵閱人無數,善於發現人才,確實值得欽佩。不過我一直沒想明白,沒有前線工作的經驗,為什麽能運籌帷幄,料事如神呢?您知道,我對這點向來是心服口服的。”
“帥才跟將才是兩碼事兒,我是棋手。”
常軻抓到領導話裏的漏洞,打斷說道:“果然我們是棋子。”
領導擺了擺手,否認道:“不要說這種話。年輕人,你怎麽想象得到?辦公室政治、人際鬥爭、揣度上意,這些事波譎雲詭、殺機四伏,危險程度絕不亞於你們跟毒梟打交道。我指揮你們,是因為我把人性參得比你們年輕人透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