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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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長弓心煩意亂。
    他一年沒來蒲類,少不得檢查校對醉歸樓各類賬目、票據,卻壓根無法靜下心來。賬本上的黑字,全變成蒼蠅圍著腦袋嗡嗡亂飛。他推開賬本,雙手抱頭靠著椅背,將兩條大長腿架在書桌上,盡量伸直。他保持著舒適卻不雅的坐姿,眼望黑黢黢的屋頂,陷入沉思。如今身處漩渦激流,必須要好好捋一捋。
    蒲類是韓崇靖的遺產,宋繼儒胸懷天下,立誌為良相。他也許沒把蒲類放在眼裏,但他想要時,韓擒彘不能不給。一山不容二虎,韓崇靖回到蒲類,韓擒彘不想跟侄兒起衝突,拍拍屁股躲到伊吾,擺明要置身事外。韓思危禍水東引,希望用高仙芝來壓製韓崇靖。自己打著姐夫的名頭,在蒲類苦心經營多年,殫精竭慮才有今日富貴,怎甘心白白送人?
    韓崇靖同樣不甘心接收一個貧窮、破敗的蒲類,勢必會跟自己發生利益衝突。人生本就充滿矛盾,任何人都無可奈何卻必須麵對。隻是沒想到,自己和宋繼儒生死相交的友誼,這麽快就麵臨考驗。
    張長弓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他不但覺得疲倦,甚至覺得厭惡。他不願跟宋繼儒起衝突,夜航船初次見麵,他就喜歡上這個溫文爾雅的君子。得知其乃韓擒虎之子後,就下定決心糾纏不休。如果韓崇靖答應把韓雪兒嫁給自己,他張長弓願意把蒲類的財富都拱手相讓。
    主意打定,他決定連夜跟韓崇靖談談。蒲類人的死活幹卿何事?自己的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比什麽都強!皓月當空,他騎著馬,踏著月色前往韓氏宗祠。西北風呼呼從耳畔掠過,他思緒起伏,浮想聯翩。
    揚州張府的佛堂裏,供奉著韓擒虎的畫像。張長弓從記事起,就常拜祭他。張德福時常看著老友的畫像落淚,卻不肯告訴兒子關於韓擒虎的一切。張長弓知道,無論刮風下雨,風霜雨雪,都無法阻止張德福年年到韓擒虎的墳塋拜祭。這越發讓他對韓擒虎充滿好奇。後來,他接手父業,踏足西域。從天山南北到大漠綠洲,處處流傳著戰神神話。當他代替父親前來蒲類拜祭韓擒虎,對其人格魅力更加深有體會。
    韓家宗祠在城東南,裏麵供奉著韓擒虎的神像,身騎駿馬,手持陌刀,雖然隻是泥塑,卻栩栩如生,讓人望而生畏。張長弓每次來蒲類,必瞻仰神像。
    他熟門熟路來到宗祠外,見裏麵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韓崇靖仍在接待父老鄉親。張長弓豎起衣領,擋住麵目,偷偷摸摸混入人群,擠進宗祠裏。目光掠過黑壓壓的人頭,看見韓擒虎神像下,韓崇靖正襟危坐,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他在人群裏仔細睃看,看見韓崇文、韓崇武、韓嬌嬌,這三人都目不轉睛盯著韓崇靖。張長弓有些遺憾,韓雪兒沒有出現。
    他暗自歎氣:像韓雪兒這樣的貴小姐不會輕易拋頭露麵,更不可能單身出門。哪怕出門坐轎,一定有許多人前呼後擁,跟隨服侍。今日如果不是陰差陽錯,自己連見她麵的機會都沒有。
    他擠出人群,心情鬱悶,踢著地上的碎石子,默默往回走,盤算著能娶韓雪兒的籌碼。算來算去,幾率為零。他是賭徒,賭徒最大的籌碼是不服輸的心。張長弓抬頭望向天上明月,如果沒在城門口遇見韓雪兒,這時,他應該待在牧場裏,看風拂牧草,月光在草尖上跳舞。
    張長弓多想抱著韓雪兒騎馬巡視牧場,指著一望無垠的草原告訴她:這個牧場以前屬於你,現在屬於我,將來還是屬於你。想到牧場,嘴角露出自信微笑:自己能贏得牧場,也能贏得韓雪兒。
    那一年,十七歲的張長弓剛剛踏足西域。
    伊吾軍營附近的一個賭館裏,燈光昏暗,煙霧嫋嫋,張長弓正與一位中年軍官賭骰子。那人頭戴軍帽,身披紅狐皮氅,約莫四十歲上下,相貌俊雅,眉眼低垂,嘴角有幾條深深的皺紋,臉色蒼白憂鬱,已經連著輸了好幾把,眼看著桌上小山坡一樣堆起的錢,像雪融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卻無動於衷,絕無吝色。他身旁兩個伴當年紀相仿,縉紳打扮,形容與他有幾分相似,輸了二三兩便不耐,十兩八兩即發火,漸漸七顛八倒,後來索性收手不幹,隻過眼癮。
    張長弓嘿嘿笑個不停,長臉都快笑爛。他深諳賭徒心理,故意說:“我不賺盡最後一文錢,閣下已輸的精光,今日就到此為止吧。”
    “慢著,我還有一個牧場,就在蒲類東南處,內有牲畜一千餘頭,我們一把定輸贏。”軍官泰然自若,語氣不容置疑。夥伴欲阻止,被他嚴厲眼神製止。
    張長弓心裏狂喜,麵上勉為其難,嘀咕說:“我一直賭到現在,頭暈眼花,隻怕要失手。也罷,最後一把,我押上平生最大賭注,千秋功業全在此一擲了。”
    軍官拿起骰子拚命搖了三下,擲出去一看,還好,點數還挺大的兩個六,一個五。他談笑風生,對夥伴說:“看來,我還是養馬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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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夥伴二人麵露喜色,長舒口氣。
    “話說太早。”張長弓笑嘻嘻說:“須知我家祖祖輩輩養馬。”他伸手抓過骰子,在手裏搓了搓,雙手合十握在掌心,閉眼禱告:“天靈靈,地靈靈,祖宗保佑我這把贏!”
    他裝神弄鬼的時候,早偷偷換了骰子。他把骰子放入盅裏,合蓋左右上下搖晃,置於桌上,伸出手掌使勁一拍,喊了一聲:“大!”三顆骰子裏是灌了鉛的,張長弓這麽一拍,骰子跳起後,一頭重了,滾幾下就會停在六點上。
    眾目睽睽下,開盅後果然是三個六。
    軍官麵不改色,氣定神閑,哈哈大笑說:“拿賬本來簽字畫押。牧場歸你了!”
    “慢著!”夥伴一人伸手擋了擋,指著張長弓的鼻子說:“你作弊!”劈手搶奪桌上賭具。烏爾特慌忙上前護住賭具。
    另一人則抱住張長弓的胳膊。張長弓靈巧掙脫,舉起雙手落落大方說:“你們大可檢查,青天白日下還耍賴不成!”
    任憑人全身上下搜查,沒發現任何異常。
    軍官喝止住兩個夥伴,半信半疑從張長弓手裏接過骰子,用凳子砸得粉碎,的確隻是普通骰子。原來,混亂中,張長弓早偷偷調包,把灌了鉛的骰子神不知鬼不覺塞進軍官馬靴的夾氈內。冬靴鞋麵厚實,主人自己都不覺得異樣。
    “願賭服輸!”軍官輕飄飄說,喚來眾人簽字畫押,領著兩個夥伴痛快離開。張長弓反而過意不去,抓起賭桌上的銅錢追了出去,叫住說:“這些錢給你們做盤纏。”
    軍官不肯收,笑著說:“小朋友真有趣,打人一巴掌還不忘給顆糖。我有正經營生,不缺這點小錢。”
    “見麵就是緣分。我這裏剛贏了十兩銀子,不如請三位酒樓聚聚,交個朋友。”
    三人互相環視,神情各異。
    軍官哈哈大笑問:“你真是張德福的兒子?”
    張長弓愣了愣,反問:“你們認識家父?”
    “何止認識?你小時候還在我脖子上撒過尿。”軍官輕輕喟歎,無限傷感:“想不到老實巴交的張德福會有你這樣的兒子!你爹愛馬如命,他任馬曹期間,率著一家老小住在牲口棚裏,與馬同吃同睡,凡事親力親為,把軍馬都養的膘肥體壯。他還有相馬絕技,一眼能辨得馬匹良劣,從無走眼。”
    原來是長輩故交,張長弓跪下磕頭請安,殷勤拂去軍官靴麵上的雪泥,趁機偷取出藏在馬靴裏的骰子。
    軍官攙起他,拍拍肩膀鄭重說:“我無心養馬,牧場交給你最合適不過了。”
    說完,三人徑直離去,消失在滿天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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