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日頭像枚炙紅的鐵餅，將村口老槐樹的葉子烤得卷成焦邊，蟬鳴裹著熱浪在枝椏間沸騰。小吳蹲在村委會斑駁的石階上，手中的草帽扇出的風都是滾燙的，望著滿地被曬得蔫頭耷腦的野草，心底的焦灼比這暑氣更灼人。自從許前進和周美麗離開後，村裏的賬本開始漏風，調解會變成吵架場，尤其徐大寶家鬧出的兩場風波——兒子去小英家搗亂提親，老爺子扛著鋤頭和鄰村搶水渠，讓這個外地的讓門女婿村官急得嘴角燎起層層水泡。
    "小吳！"身後突然炸開的聲音驚得他險些摔了草帽。轉身望去，許前進踩著沾泥的解放鞋，藏藍工裝洗得發白卻筆挺，周美麗的碎花襯衫被風鼓成輕盈的帆，兩人並肩走來時，影子在燙得發軟的水泥地上拖出長長的剪影，恍若兩杆撐起希望的桅杆。
    "可把你們盼回來了！"小吳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喉頭像塞了團浸透汗水的棉花，"那些大爺大媽根本不聽我講道理，上次調解灌溉糾紛，徐老爺子的煙袋鍋子差點戳我臉上"他抹了把額頭的汗，露出手腕上被樹枝劃傷的紅痕。
    周美麗從帆布包裏掏出個印著牡丹的搪瓷缸，綠豆湯表麵浮著的碎冰還在叮當作響"先降降心火。"瓷缸貼在掌心的涼意，讓小吳想起小時候在井台邊偷喝涼水的暢快。
    話音未落，辦公室的竹簾突然嘩啦掀開，三嫂搖著蒲扇旋風般衝出來，鬢角的白發在風裏亂舞"瞧瞧這說的什麽話！咱們小吳多能幹哪！"她用扇柄戳了戳小吳的肩膀，又轉向許前進周美麗，"不過你們倆啊，就是咱村的定盤星！上次分宅基地鬧得雞飛狗跳，還不是你倆一夜沒睡，畫了十七張平麵圖才理順！"
    刺耳的刹車聲驟然劃破喧鬧。一輛鋥亮的黑色轎車碾過碎石路，揚起的黃塵裹著輪胎焦味撲進鼻腔。許大寶西裝革履地鑽出車門，發膠固定的大背頭垂落幾縷碎發，擦得鋥亮的皮鞋沾著泥點，倒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孩童。他身後跟著的年輕秘書抱著文件袋，額頭沁出的汗珠在鏡片上凝成細小的水珠。
    "許書記周村長"徐大寶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手指絞著西裝下擺，"犬子胡鬧去小英家提親，老父親又犯糊塗去堵水渠"他突然抬頭，眼眶泛紅，"我知道錯了！待會去農業合作社大鍋飯，我自掏腰包擺席賠罪！"
    辦公室裏靜得能聽見牆上掛鍾的滴答聲。二懶抱著賬本從裏屋轉出，老花鏡滑到鼻尖，鏡片後的目光像探照燈般掃過眾人"都是一個村的，總不能讓大寶的誠意喂了狗吧？"他轉向許前進，賬本拍在桌上發出悶響，"馬上中午了，前進，你總不能讓大夥餓肚子吧？"
    許前進摩挲著茶杯上的裂痕，喉結滾動了兩下"道歉就行，吃飯就算了。"
    "使不得！"二懶急得跺腳，布鞋揚起細小的灰塵，"大寶承辦石藝廠賺大錢了，還能讓咱們村的幹部餓著肚子幹活？"他突然板起臉，轉向許大寶"但醜話說前頭，這是私人請客，要是敢往石藝廠賬上報，我二懶第一個去鎮紀委舉報！"
    許大寶忙不迭點頭，西裝口袋裏的手機震得布料微微起伏"一定一定！就是想請大夥嚐嚐新請的川菜師傅手藝，絕對不搞那些虛頭巴腦的！"他求助般看向周美麗，"美麗姐，您最疼我家妞妞，就幫兄弟說句話"
    周美麗抿著嘴笑，眼角的細紋裏盛著溫柔"前進，你看大寶這汗珠子都快把西裝浸透了，就當給孩子們露一手？"她突然湊近，壓低聲音，"聽說新廚師做的辣子雞，連省城來的考察團都讚不絕口。"
    許前進望著滿屋期待的目光，最終把茶杯重重一放"下不為例！"話音未落，辦公室裏爆發出哄笑，二懶已經開始掰著指頭數該叫哪些人赴宴。
    農業合作社食堂的八仙桌很快被擠得滿滿當當。蒸籠掀開的瞬間，紅燒肉的醬香混著土雞的濃香撲麵而來，剛從地裏摘的黃瓜拌著蒜泥，翠綠的豆角在油鍋裏炸得金黃。許大寶卷著襯衫袖子穿梭席間，給大夥添飯，給孩子夾菜，額頭的汗珠滴進湯碗都顧不上擦。
    酒過三巡，三嫂突然夾起塊顫巍巍的紅燒肉，徑直放進徐大寶碗裏"吃了這口肉，以前的事兒就翻篇了。"她抹了把嘴角的油，"往後你可得看緊自家老小，村裏的安寧比啥都金貴！"
    許大寶盯著碗裏的肉，喉結劇烈滾動，突然端起滿滿一碗白酒"三嫂說得對！我許大寶要是再讓家人惹麻煩，就罰我天天喝這辣嗓子的酒！"辛辣的酒液順著嘴角流下，在雪白的襯衫上洇出深色痕跡。
    夕陽把窗欞的影子拉得老長，灶膛裏的柴火劈啪作響，炊煙裹著飯菜香漫過灰瓦白牆。許前進倚著門框，看著飯桌上碰杯的鄉親們——醉醺醺的老會計在哼戲，幾個娃娃舉著啃得幹幹淨淨的雞腿追逐打鬧，許大寶正蹲在地上給三嫂捶腿。晚風送來遠處稻田的清香，他忽然覺得，那些糾纏不清的矛盾，就像這嫋嫋炊煙，終究會散在溫暖的人間煙火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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