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第107節南山新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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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腳下的晨霧剛被日頭蒸出半透明的輪廓,石藝廠的轟鳴聲就裹著青石板的冷冽氣息漫了開來。周美麗蹲在碼得齊整的石料堆前,指尖劃過新到的青石板紋理,卷尺在她手裏靈活地打了個轉,軍綠色工裝褲的膝蓋處磨出圈白花花的毛邊,倒比布料原本的顏色更惹眼。她用根紅繩把頭發鬆鬆綰在腦後,幾縷碎發被額角的汗黏成細綹,隨著俯身的動作輕輕晃悠。
“美麗姐,新官上任的感覺如何呀?”
帶著點戲謔的嗓音從身後飄過來,周美麗捏著卷尺的手頓了頓,慢悠悠轉過身。二懶叼著根沒點燃的煙,煙紙被牙齒咬出個小坑,他斜倚在鏟車的鏟鬥上,軍膠鞋的鞋跟在金屬上磕出輕響。許前進拎著個帆布包站在他左後方,包口露出半截印著“為人民服務”的搪瓷缸,小吳則攥著本牛皮筆記本,筆帽別在耳朵上,倒真像來開現場會的模樣。
“你問問二懶叔就知道了。”周美麗揚了揚下巴,目光在三人臉上打了個轉,最後落在許前進的帆布包上,“許書記這是給石藝廠送慰問品來了?我可聽說供銷社新到了一批茉莉花茶。”
許前進連忙從包裏摸出煙盒遞過來“剛從供銷社順的‘大生產’,試試?”見周美麗擺手,他又把煙遞向二懶,擦著火柴的瞬間,橘紅色火苗在他眼裏跳了跳“二懶叔,您跟美麗姐搭檔這些日子,她這新廠長當得怎麽樣?”
“什麽感覺?”二賴猛吸口煙,煙圈從鼻孔裏鑽出來,在晨光裏散成淡青色,“哎,隻要你許前進在任上多待一天,我和美麗就別想有消停時候——前天剛幫著修了破碎機,昨天又得盯進料的磅秤,這日子過得比石磨還轉得勤。”
“二懶叔這話就不對了。”小吳趕緊往前湊了兩步,筆記本在手裏轉了個圈,“大夥聚在一起打拚才更有意義嘛,人活著不忙忙碌碌,跟後山那些風化成渣的石頭有啥區別?”
“小吳說得在理。”許前進把煙蒂往鞋底按了按,火星子在粗糲的橡膠上滅了,“我們過來就是想聽點實在的,廠裏有啥需要鎮上搭把手的,缺人還是缺料,盡管開口。”
周美麗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掌心的紋路裏還嵌著石屑,她嘴角勾起抹笑“哦?原來兩位是來搞反饋的?就是不知道這反饋帶沒帶點實在東西——總不能光靠嘴說吧?”
“美麗你別打岔。”二懶瞪了她一眼,眼角的皺紋擠成個括號,“談正事。”
“正事啊?”周美麗往車間瞥了眼,車床轉動的嗡鳴裏混著工人的吆喝,“南山石藝廠現在就像剛上了油的軸承,進料的卡車天天來,加工的石獅子昨天剛發走兩車,出貨的賬本記得比小蔥拌豆腐還清楚。二位領導要是沒別的指教,不如——”她故意拖長了調子,尾音在空氣裏打了個旋,“兌現下之前許書記許諾的那頓飯?”
“我啥時候答應請客了?”二懶猛地直起腰,手裏的煙蒂差點掉地上,他扭頭瞅著小吳,“小吳你聽見了?我可沒說這話。”
“我們說的是許前進啊。”周美麗趕忙說道,惹得小吳憋笑著翻開筆記本,紙頁上密密麻麻記著字,“上次在活動大院開會,許書記說等石藝廠走上正軌,就請大夥吃頓好的,我這都記著呢。”
許前進爽朗地笑起來,拍了拍帆布包,裏麵傳出搪瓷缸碰撞的脆響“沒問題!開車走,想吃農業社的大鍋飯還是去東山的‘聚福樓’?你們說了算。”
“就去農業社的大鍋飯吧。”周美麗彎腰把卷尺塞進褲兜,金屬扣撞在鑰匙串上叮當作響,“我們這廠子剛起步,鋪張浪費不好,再說——”她朝車間裏喊了一嗓子,聲音穿透機器的轟鳴,“王師傅,我中午出去一趟,下午三點的貨車到了記得卸車!”車間裏傳來聲中氣十足的應和,混著鐵錘敲石頭的“叮當”聲,她才轉頭對許前進說,“我們可是拖家帶口去消費啊前進,農業社那口直徑三尺的鐵鍋,夠咱們折騰的。”
“錢備著呢。”許前進拍了拍口袋,硬幣碰撞的脆響混著笑聲滾出來,“二懶叔放心,今天管夠,連馬嬸醃的鬼子薑都讓她多端兩盤。”
小吳已經摸出手機開始撥號,指節在屏幕上飛快地戳著“我叫上水靈和香玲姐,再問問我嶽母家有空沒,人多熱鬧——她老人家醃的酸豆角,配大鍋菜絕了。”
“那我把我哥嫂、我爹媽也叫上。”周美麗掏出手機,指尖在屏幕上跳得飛快,“我爹前兩天還念叨,說要謝謝許書記幫著跑下的環評手續,不然這石藝廠還得在圖紙上趴著呢。”
“加我一個!”二懶往轎車座上一靠,嗓門比破碎機還響,“我得把我女婿剛子叫來,讓他跟領導們認認臉,以後石藝廠的運輸隊還得靠他多盯著——那小子開貨車跟耍雜技似的,穩當!”
“跟我套關係沒用。”許前進故意板起臉,手指在自己胸口點了點,“我一毛不拔,剛正不阿,想走後門得先過我家香玲這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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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倒吧你。”二懶嗤笑一聲,煙蒂在鞋底碾得更碎了,“去年是誰大雪天揣著兩袋米,深一腳淺一腳走二裏山路,給村西頭的五保戶送過去?剛正不阿能把棉褲都走濕了?”
許前進被戳穿老底,撓著頭嘿嘿笑“那不是應該的嘛。小吳,再給剛子打個電話,讓他提前去農業社占個大圓桌,最好是靠灶台的,能看見馬嬸顛勺——她那鐵鍋燉菜的火候,差一秒都不是那味兒。”
周美麗已經打完電話,正低頭係著工裝褲的鞋帶,繩結在腳踝處勒出道紅痕“我哥說他順便去接我爹媽,估計比咱們先到。對了,剛子今天是巡邏吧?正好讓他看看我們廠新訂的石料,他要是能找到更便宜的運輸渠道,以後就長期合作——運費能省一分,工人的獎金就能多一分。”
“這才叫正事。”二懶從車上跳下來,拍了拍滿是灰塵的褲子,褲腿抖落的石屑在晨光裏飛,“別光想著吃,吃完了該幹啥還得幹啥。石藝廠的賬得記清楚,一分一毫都不能含糊,西嶺的荒坡改造也得盯著,許書記可是把鎮上的專項款都要過來了,那可是國家的指定款項啊。”
“放心吧二懶叔。”周美麗往廠房走,聲音隨著腳步飄過來,帶著點石屑的質感,“我去跟會計交代聲,讓她把上周的出貨單理出來,咱們現在就走?”
許前進已經把帆布包扔進了車鬥“走,弄業社的鐵鍋燉菜,去晚了可就沒位置了——馬嬸的貼餅子得搶著吃才香。”
小吳掛了電話,小跑著跟上,筆記本在手裏顛顛晃晃“水靈說她帶點自家種的黃瓜,剛摘的還帶著刺呢,香玲姐說要去給馬嬸搭把手,連我嶽母都要拎隻自家養的蘆花雞過去——這下可不是大鍋飯,是流水席了!”
二懶最後一個上車,關車門時眼角的餘光瞥見周美麗留在石料堆上的卷尺,陽光透過卷尺的刻度,在青石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他忽然想起幾天前,這女人攥著石藝廠的營業執照在石藝廠門口哭,眼淚把執照上的紅章暈開個小圈,她說怕搞砸了鄉親們信任,夜裏都能夢見石料堆塌了。可如今她站在石料堆前的樣子,脊背挺得比後山最直的鬆樹還挺拔。
“都坐穩了!”許前進踩下油門,皮卡車在石子路上顛簸著往前衝,車鬥裏的帆布包晃悠著,露出半截印著“安全生產”的紅綢帶,風把綢帶吹得獵獵響。二賴扒著車窗往後看,石藝廠的廠房越來越小,最終縮成了南山腳下一個灰撲撲的點,可那點裏奔湧的熱氣,卻像要把整座山都捂得暖和起來。
農業合作社大鍋飯的院子裏早已支起了圓桌,馬嬸在灶台前顛著鐵鍋,菜香混著柴火的煙味兒飄出二裏地,引得院牆上的蘆花雞都伸長了脖子。連水靈抱著個綠皮大西瓜往井台跑,瓜皮上的白霜蹭了她胳膊肘,香玲姐正攥著周美麗母親的手說話,老太太用圍裙擦著眼角,肩膀一抽一抽的,不知是哭是笑。周美麗的父親蹲在牆角,正跟二懶的女婿剛子比劃著什麽,兩人手裏都捏著瓶冰鎮啤酒,水珠順著瓶身往下淌,在水泥地上積出小小的水窪。
許前進被周美麗的哥拉著碰杯,搪瓷缸相撞的脆響驚飛了院牆上的麻雀,小吳正給二懶的女婿剛子講石藝廠的規劃,手指在筆記本上畫著圈“等年底盈利了,就給廠裏蓋間新食堂,讓馬嬸專門給大夥做飯。”二懶站在院子中央,看著滿院子的人,忽然覺得這大鍋飯的熱氣,比任何文件上的字都要實在——那是摻和著汗水和盼頭的溫度。
“吃菜吃菜!”馬嬸端著一大盆燉雞出來,粗瓷碗在桌上磕出清脆的響,油星子濺在桌布上,開出朵小小的黃花兒,“順子媳婦說了,吃完這頓,明天就去石藝廠上班,給大夥做飯!保證頓頓有肉,天天換樣!”
滿院子的笑聲混著碰杯聲,周美麗舉著搪瓷缸站起來,陽光落在她眼裏,亮得像淬了火的鋼“敬大夥!敬這口熱乎飯,也敬咱們往後的日子——日子就跟這石藝廠似的,越打磨越亮堂!”
二懶跟著仰頭灌了口啤酒,酒液順著喉嚨往下淌,帶著點麥芽的甜絲絲的勁兒。他瞅著院子裏鬧哄哄的人群,忽然覺得這南山腳下的日子,總算要跟石藝廠的青石板一樣,在轟鳴聲裏磨出嶄新的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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