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的油煙氣還在院裏打著旋兒，混著灶間飄來的淡淡煤氣味，纏在石榴樹的枝椏間不肯散。路燈的光暈透過葉隙漏下來，在青磚地上織出長長短短的影子，像誰用墨筆隨意勾了幾筆，被風一吹就輕輕晃。
    許前進剛把最後一隻青花碗摞進消毒櫃，“哢嗒”一聲落了鎖，院門外就傳來“踏踏”的腳步聲，混著葉新宇那帶著點怯生生的招呼“前進哥，在家不？”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往圍裙上蹭了蹭，掀開門簾迎出去。月光剛好落在門檻外，葉新宇和媳婦燕子並肩站著，新宇手裏攥著個紅布包，布角被指溫焐得發潮。燕子穿件月白色的碎花襯衫，領口洗得發毛，袖口齊齊整整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沾著星星點點的麵粉，連指甲縫裏都嵌著點白——不用問，準是剛從包子鋪的案板前抽出身，圍裙都沒顧上換。
    “這不是二懶叔的女婿新宇和燕子嘛，”許前進往旁邊挪了挪，嗓門敞亮，“快進來，院裏涼快。”目光掃過那紅布包時，他故意皺了皺眉，“拿啥東西？自家人還興這套？”
    “嗨，俺娘蒸的糖包，紅糖餡兒的，給哥嚐嚐鮮。”葉新宇把布包往石桌上一擱，紅布滑開個角，露出裏麵暄騰騰的白胖團子。他拉著燕子往小馬紮上坐，屁股剛沾著凳麵又猛地欠了欠，像是怕壓壞了啥，“剛收攤，想著過來跟哥說說話。”
    許前進轉身去屋裏拎熱水瓶，搪瓷缸子“叮叮當當”碰著響。他給倆人倒了水，水汽騰起來，模糊了新宇那欲言又止的臉。這小子自去年娶了燕子，心就沒踏實過。先是在鎮上租了間門麵開早餐鋪，起早貪黑幹了半年，被房東漲了三回租金，沒轍又搬回城裏裏，找了個工作朝九晚五奔波著，日子過得像被風卷著的蒲公英，飄來飄去沒個定準，現在接替了許和平的工作，看樣子還挺滿意。
    “燕子在鋪子裏忙得咋樣？”許前進沒直奔正題，先揀了句家常，手裏轉著搪瓷缸子，“前陣子聽二懶叔說，你那蘿卜絲包子俏得很，城裏的小轎車排著隊來買，說是比城裏老字號的還對味。”
    一提包子鋪，燕子眼裏先亮了亮，手指絞著襯衫下擺，嘴角抿出兩個淺淺的梨渦“都是鄉鄰們捧場。就是出攤太費勁，天不亮就得往鎮上趕，遇著梅雨天，三輪車輪子陷在泥裏，倆人扛著車把使勁，濺得滿身泥點子，包子籠屜還得護著，生怕進水。”
    葉新宇在旁邊搭腔，聲音裏帶著點不服氣“可不是嘛，前進哥。俺倆合計著，總不能一直這麽漂著。燕子想……想在東山那邊整個固定門麵，做旅遊區的生意。”
    許前進端著缸子的手頓了頓，指尖在溫熱的缸壁上蹭了蹭。東山旅遊區這兩年火得邪乎，盤山公路一修通，周末的大巴車跟串珠似的往上跑，沿途的農家樂、特產店冒得比春草還快，隻是租金也跟著瘋長，多少人揣著錢進去，轉了三圈又空著手出來——多半是栽在選址上。
    “媳婦啊，還適應這個不？”葉新宇忽然轉頭看燕子，眼神裏帶著點探詢，其實他比誰都清楚，燕子夜裏跟他念叨過多少回，就想有個能遮風擋雨的鋪子，不用再在大太陽底下守著蒸籠，把胳膊曬得黢黑；不用在冬天揣著暖水袋焐麵團，十個指頭凍得像紅蘿卜。
    燕子抬頭時，眼裏的光比頭頂的路燈還亮些，語氣卻輕輕的“挺好的呀。隻要能安穩下來，再累都值。”她轉向許前進，聲音放軟了些，帶著點試探，“前進哥，俺知道現在實體店不好幹，手機上點點啥都能送上門。可俺還是想試試——遊客來東山玩，爬了一天山，總得吃口熱乎的。俺想整個小鋪子，賣些現做的包子、玉米餅，再弄點自家醃的芥菜絲，就著熱粥喝，應該……應該能行吧？”
    “現在是網絡盛行的時候，下邊實體店真的不好幹啊。”葉新宇緊跟著歎氣，手指在石桌上無意識地畫著圈，圈兒畫得歪歪扭扭，“俺倆去旅遊區轉了兩回，那些門麵要麽貴得咋舌，要麽偏得藏在樹後頭，遊客走三趟都瞅不見。哥在村裏熟，想問問你，有沒有……有沒有合適的地方？”
    許前進沒應聲，盯著院牆外那片黑黢黢的山影琢磨。東山腳下確實有幾處閑著地，原先是村裏的老油坊、碾米廠，青磚灰瓦的老房子，這兩年旅遊區開發，被村委會收回去統一規劃，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主兒。他正想著，忽然“啪”地一拍大腿“嘿，這事兒哪用得著找我？”
    葉新宇和燕子都愣了，倆人頭齊刷刷地抬起來，像兩株被風驚著的向日葵。
    “找二懶叔啊！”許前進笑得眼角堆起細紋，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你說咱們村這角角落落、疙疙瘩瘩，哪塊地底下埋著老樹根，哪堵牆有幾道裂縫，哪戶人家的後牆根對著哪條路，俺二懶叔摸得比誰都清楚。他前陣子還跟我念叨，說山腳下那間老油坊空著可惜，門臉朝東，正對著遊客下山的路，來往的人一眼就能瞅見，比啥位置都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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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新宇的眼睛“唰”地亮了，手裏的搪瓷缸子晃了晃，水濺出來打濕了褲腿都沒察覺“原來如此啊！俺咋就沒想到呢？嶽父可是咱村的活地圖！”
    “是啊是啊，”燕子也跟著點頭，嘴角的笑意藏不住地往外溢，連眼角的細紋都帶著喜氣，“還是前進哥提醒得好，俺們這就去問問咱爹吧。”
    幾人又閑扯了幾句家常，葉新宇忽然抬頭看了看天，月亮已經爬到石榴樹梢。“哎，對了，”他拍了下大腿，“咱爹今兒說要去看看墓地，選塊妥當的地兒。既然咱爹能幫著看鋪子，那墓地的事說不定也能問問他，我這就跟咱爹去研究研究。”
    許前進應著“行，那你們先去忙。有啥需要搭把手的，隨時過來喊我。”
    葉新宇拉著燕子起身，腳步比來時輕快了不少，像是卸了千斤擔子。走到院門口時，燕子忽然停住腳，回頭朝著許前進深深鞠了個躬，碎花襯衫的衣角在風裏輕輕飄“謝謝前進哥，俺們這就去跟俺爹說說，說不定過陣子，就能在山腳下給哥蒸熱乎包子吃了。”
    “好啊，我等著。”許前進揮了揮手，看著倆人的身影拐出巷口，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交疊在一塊兒，像株剛紮下根的樹苗，梗著脖子往上躥，渾身都是勁兒。
    院子裏隻剩下他一個人，石桌上的糖包還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甜香混著夜風漫過來。許前進拿起一個，咬了口，紅糖汁“滋”地燙在舌尖，他“嘶”地吸了口冷氣，心裏卻暖烘烘的。他知道，二懶叔準能給燕子找個好地方——就像村裏的老輩人常說的，腳下的土地實誠，隻要肯下力氣，總能長出些啥來。
    夜風穿過石榴樹，葉子“沙沙”地響，像是誰在低聲應和。遠處的東山隱在墨色裏，山腳下那間老油坊的輪廓在月色裏若隱隱現，恍惚間，仿佛已經亮起了暖黃的燈，蒸籠裏飄出的白汽，混著紅糖的甜香，順著風飄了老遠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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