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第118節石藝新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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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腳下的風裹著夏末最後一股子燥熱,卷過石藝廠那扇鏽跡斑斑的鐵門時,帶起幾片枯草碎屑,斜斜地撲向臨時搭起的主席台。台下攢動的人頭黑壓壓一片,像剛翻過的田壟,有人緊張地攥著衣角,指節泛白;有人踮著腳往前夠,鞋跟在泥地上碾出淺坑;還有人抬手抹了把額角的汗,汗珠砸在曬得滾燙的水泥地上,瞬間洇成一小片深色。今兒這陣仗,是南山石藝廠三十年裏頭一遭的“交接班”,比當年宋老板帶著推土機轟隆隆闖進山口時,還要讓人心頭打鼓——也還要熱鬧。
主席台上,周美麗屁股底下的木椅被日頭烤得發燙,隔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都能覺出灼意。褂子袖口磨出的毛邊隨風顫了顫,她手裏死死攥著個紅布包,包角被指腹磨得發亮,裏頭裹著的是石藝廠的公章,還有幾本紙頁發黃、邊角卷起的賬本。這雙手曾掄過開山錘、扒過算盤珠子,還在暴雨夜裏用麻袋堵過廠房漏雨的窟窿,此刻卻在紅布包底下微微發顫,像揣著團壓不住的心事。
“同誌們。”她一開口,聲音就被風扯著跑出去老遠,台下霎時靜了,連牆角那棵老槐樹的葉子都停了晃悠,像是屏住了呼吸。“今天,是咱們南山石藝廠的大日子。”周美麗頓了頓,目光慢悠悠掃過台下一張張臉——有跟著她從“靠石頭換口糧”時期熬過來的老夥計,眼角皺紋裏還嵌著洗不淨的礦灰;也有剛進廠沒半年的毛頭小子,眼神裏一半是好奇,一半是等著看新鮮的期待。
“我周美麗,今年六十三了。”她扯了扯嘴角想笑,眼角的皺紋卻先一步堆成了褶,“前陣子去鎮上醫院,醫生捏著我這腰說,再往采石場爬一回,怕是就得躺著回來了,通宵守倉庫的日子,更是想都別想。”台下有人低低歎了口氣,前排穿工裝的老漢扯著嗓子應了句“周廠長辛苦了”,聲音悶悶的,像從喉嚨裏滾出來的石頭。她擺擺手,把紅布包往桌上一磕,聲音陡然亮了三分“但石藝廠不能停!咱們南山人靠山吃山,靠的不是我周美麗這把老骨頭,是大夥攥成拳頭的力氣,是往一處使的心氣!”
“所以今天,我要把這副擔子交出去。”她的目光在台下第一排定住了,那裏站著個高個子年輕人,穿件不太合身的白襯衫,領口歪歪扭扭別著顆舊紐扣,手背在身後,指節都快攥進肉裏——正是許和平。“交給咱們村的年輕同誌,許和平!”
話音剛落,台下像撒了把豆子,嗡嗡聲瞬間冒了起來。有人點頭捋著胡子,有人皺著眉跟旁邊人咬耳朵,後排的大喇叭三嫂已經扯開了嗓子“和平這娃我看著長大的,摔過泥坑挨過揍,可骨頭縫裏透著實誠!”她嗓門比廠門口的大喇叭還響,一嗓子下去,周遭的議論聲都被壓了下去,旁邊的香菱趕緊拽她胳膊,三嫂卻梗著脖子往起站“我說的是掏心窩子的實話!”
周美麗等台下的嗡嗡聲淡了些,又拿起紅布包掂了掂“和平年輕,肩膀嫩,但衝勁足,更重要的是,他心裏裝著廠子,裝著大夥碗裏的飯。”她朝許和平揚了揚下巴,“今後,就由他帶著大家往前闖。記住,咱們廠能從當初幾個人扛著石頭往山外跑,走到今天,靠的從不是哪一個人,是‘抱團’這兩個字。和平,上來。”
許和平往前走的步子有點發飄,像踩在剛翻過的麥秸垛上,虛晃晃的。走到台前時,褲腿上還沾著塊新鮮的泥漬——早上來之前,他繞去後山新開辟的采石點看了看,蹲在地上畫了半宿草圖,琢磨著怎麽能讓老夥計們少爬兩趟陡坡,別再像以前那樣累得直不起腰。
接過紅布包時,他的手跟周美麗的手撞了一下,那觸感糙得像老槐樹的皮,卻帶著股暖烘烘的熱乎氣,從指尖一直傳到心口。“謝謝大家,謝謝美麗阿姨。”他深吸一口氣,胸腔裏像揣了隻撲騰的麻雀,聲音有點發緊,卻透著股不肯服軟的執拗,“阿姨給我的不是擔子,是個能讓大夥日子過紅火的挑戰。我許和平在這立個誓,一定帶著大夥鑿開眼前的坎,突出重圍,再樹新的輝煌!”
台下有人喊了聲“好”,跟著響起零星的掌聲,像雨點打在鐵皮上,稀稀拉拉的。許和平卻忽然低下頭,聲音沉了沉,帶著點自嘲“我知道,大夥心裏可能打鼓。我以前犯過渾,年輕不懂事,差點把家裏的臉麵都丟盡了。”他抬眼往人群裏找,很快看見了父親許前進,老人背著手站在那,眉頭皺得像塊沒敲開的硬石頭,可眼神裏卻藏著股不肯鬆勁的勁兒。“我爹那會兒拿著藤條抽我,說‘你要是敢接這廠子,就得把自個兒的私心扒幹淨了,眼裏得有廠子的煙囪,有大夥的飯碗,不能隻盯著自個兒兜裏那仨瓜倆棗’。”
他抬手指了指不遠處的辦公樓“我在辦公室門口釘了個意見箱,老槐木做的,沒鎖,更沒安監控,鑰匙就掛在箱邊上,誰都能看。大夥覺得我哪做得不對,哪想不通,哪怕是覺得食堂的菜太鹹、夜班的燈太暗,盡管往裏頭投紙條。我許和平要是敢攔著,敢找誰說一句閑話,你們就把我從這台上拽下來,扔進後山的采石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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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一出,台下的議論聲忽然變了味,有人“噗嗤”笑出了聲,是那種鬆了口氣的笑,像卸下了肩頭的石頭。三嫂又扯著嗓子喊“和平這娃,敢說這話就夠實在!”這次,沒人再拽她,連旁邊的老漢都跟著點頭。
掌聲比剛才熱烈了不少,像悶雷滾過山頭,周美麗抬手抹了把眼角,不知是被太陽曬的,還是風迷了眼。
這時,二懶從人群裏走了出來。她穿件藍底碎花襯衫,頭發梳得光溜溜的,用根紅皮筋紮在腦後,走到台前時,先朝周美麗深深鞠了一躬,又轉向旁邊的吳書記和許前進“吳書記,前進書記,你們還講不講?”
吳書記跟許前進對視一眼,都搖了搖頭,許前進還往旁邊挪了挪腳,示意他盡管說。
二懶這才轉向台下,笑著揚了揚下巴“既然你們都不說,那我就敞開說了。老少爺們兒,我說多了哪句不中聽,大夥擔待著點就行。”
二懶清了清嗓子,聲音亮得像山澗的泉水,叮叮當當的“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和平以前是犯過錯,但錯了能改,改了能扛事,就是好樣的。”二懶的目光掃過台下一張張臉,忽然提高了聲音“大夥還記得不?咱們廠剛起步那陣,就靠幾個人推著板車往山外送石頭,那年冬天路滑,板車翻在山坳裏,石頭滾得滿山都是,是許大壯帶著大夥跪在雪地裏,一塊一塊往回撿,撿了整整一夜,天亮時每個人手上都凍出了血口子!”
“後來宋老板來了,開著小轎車,說要把廠子改成水泥廠,說用機器切石頭再變成水泥比拉板車賣石頭賺得多,可那水泥爐窯要是燒起來,咱們南山後坡的樹就得傷一半,山泉水都得變渾!是大夥不答應,拿著鋤頭鐵鍁守在山路口,硬是把推土機堵了回去,宋老板的小轎車都被扔了泥巴,可咱們保住了後山的樹,保住了淌清水的泉眼,無奈宋老板隻得答應大家還是賣石頭!”他頓了頓,眼眶有點發紅,抬手抹了下,“咱們石藝廠就像這南山的石頭,看著灰撲撲的不起眼,可骨子裏硬氣,經得住磨,耐得住砸!”
“現在和平接了這個攤子,我知道不容易。外頭的大廠子盯著咱們這塊地,咱們的石藝賣不上價,年輕人大眼瞪小眼,還總想著往城裏跑。”二懶看向許和平,眼神裏的信任像曬透了的陽光,暖烘烘的,“但我信和平,更信咱們大夥。隻要咱們還能像以前那樣,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配合他,支持他,別說突出重圍,就是把這廠子辦成全縣的模範,讓外村人都羨慕咱們,也不是不可能!”
他的話像顆石子投進剛解凍的池塘,蕩開一圈圈漣漪。台下的老夥計們開始不住點頭,年輕人也悄悄挺直了腰板,連剛才皺著眉的人,臉上也漸漸鬆快了些。許和平站在那,手裏的紅布包仿佛忽然輕了,卻又像揣著團燒得旺的火苗,從手心一直燒到心裏,把那點怯生生的緊張全燒成了熱乎的幹勁。
周美麗站起身,走到許和平身邊,把紅布包往他懷裏又推了推,掌心的溫度透過布層傳過來“孩子,接好了。”
許和平雙手接過,緊緊抱在懷裏,那分量沉甸甸的,像抱著整個南山的日月星辰,抱著幾百號人的日子。
陽光越過主席台的頂棚,斜斜地照在台下一張張臉上,有人笑出了褶子,有人紅著眼圈抹淚,還有人已經湊在一起,小聲議論著下午該去檢修哪個機器,該往采石場多送幾車水。風又吹了過來,這次帶著點山澗的涼氣,卷著遠處采石場飄來的石屑味,還卷著石藝廠新日子的氣息,慢悠悠地往南山深處去了。
掌聲再次響了起來,比剛才任何一次都要響亮,像山洪漫過石灘,嘩啦啦的,連牆角老槐樹上的麻雀都被驚得撲棱棱飛起來,繞著廠子那根冒著淡淡青煙的煙囪盤旋了三圈,才振著翅膀,往更高更藍的天空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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