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閣的飛簷正勾著那彎殘月，宋詞安低頭，發現師尊眼中墜著的星子，比山下萬家燈火更亮。
    夜風輕拂，宋詞安將師尊攬坐膝頭。院中石凳窄小，醉軟的仙君後背緊貼徒弟胸膛，廣袖垂落間，如倦蝶棲於膝上。
    忘憂仙君微仰下頜，徒弟棱角分明的側臉在月下鍍了層銀輝。他目光遊移間，恰見一鉤殘月懸於徒弟耳畔，恍若為其佩了枚玉墜。酒意翻湧，他脫口便道：
    “世間萬象皆黯然，唯君是我白月光……”
    忽地頓住，師尊蹙眉思索畫本下文。
    宋詞安低笑接道：“暮色千裏盡浮煙，一遇染山即忘川。”
    師尊突然愣怔住，耳尖紅得似被那句“染山”燙過，半晌才憋出幾個字：“為師，怎麽覺得你這句更好?”
    “原詩的下句，本是什麽？”
    “修仙千年都白忙，沒你我要哭斷腸。”
    一陣詭異的安靜。
    突然，宋詞安再也忍不住，情難自禁地在師尊肩頭放聲大笑起來。
    兩人的秀發糾纏在一起，一時難舍難分。
    笑聲在夜空中回蕩，許久都未曾停歇。
    師尊怎的如此可愛！
    強行記憶如此粗糙的詩句，難道就是為了博他一笑?
    宋詞安一邊忍俊不禁地笑著，一邊悄無聲息地幫師尊拭去脖後秋夜的露水。
    忘憂仙君望著徒弟笑顫的肩頭，心尖像被蜜酒浸透的梅子，又甜又漲。原來詞安這般愛聽情話——早知如此，當初也該在才情上下些功夫。
    師尊迷迷糊糊想著，竟從醉意裏劈出三分清明：何時得再去墨香齋，多尋些好本子。
    忽地，他憶起一事，輕輕將徒弟推開些許，自空間中取出一架典雅古琴，置於石桌之上。
    “詞安，你可曾記得，要為為師撫琴一曲？”
    宋詞安望著眼前的古琴，又含笑看著懷中人，抬手用拇指在那對唇上輕輕一抹，隨即將師尊扶坐在石凳之上，自己則優雅地坐於對麵。
    待師尊坐穩，他垂眸整袖的刹那，周身氣質陡然一變。仿佛，當年那個在九重宮闕奏《清商》的皇子重臨，連月光都識趣地為他鍍上玉冠。
    泛音起，不是撥弦，倒像星光跌入冰泉。
    輪指間，不是撫弄，恰似秋風搖醒海棠。
    宋詞安的神情亦隨著曲調的變換而流轉，一時溫柔似水，一時曖昧繾綣，一時哀婉，一時彷徨。
    那琴音——
    如珠落玉盤，如雨如風，如清泉潺潺，流水湯湯，思兮念兮。
    如耳畔輕語，如泣如訴，如情淚簌簌，哀歎嗟嗟，望兮盼兮。
    忘憂仙君沉醉在這婉轉的琴音之中，心已然抽離，追隨著琴韻，在徒弟周身流轉纏綿。
    琴音止，仙君仍怔怔望著徒弟，眸中星子比百花釀更醉人。
    宋詞安會意，將人打橫抱起，懷中的醉漢竟主動勾起他的脖頸。
    榻上，忘憂仙君滿足地蹭著徒弟鎖骨，嗅著那嗅不夠的檀木香，沉入夢鄉。
    而宋詞安撚訣熄燈，在黑暗中反複摩挲自己唇上的齒印。幾次取出魂玉，卻無心修煉。
    ～～
    翌日清晨，忘憂仙君習慣性伸手，本該在懷中的人，卻隻剩半片溫涼。
    神識掃過天水閣每個角落，連閣內暗室裏，不知誰藏在那裏的修真界秘辛都翻過了，也未尋見宋詞安的影子。
    下了床榻，赤足踩上冰冷的地板，忘憂仙君心不在焉，半天係不好裏衣的綁帶，最終不小心將其扯斷了。
    一股無名火騰地燃起——這些，平日都是詞安為他做的！
    可那抹總纏繞在側的墨色身影，現在卻不知去了何處！
    他一把扯掉那件裏衣，伸手招來外袍，裹住裸露胸膛。
    “麵具呢？”仙君喃喃自語。苦海劍不斷響應主人情緒，在氣海中嗡鳴震顫。
    可有人不巧，偏在這時候闖入天水閣中。
    那人進門就拜：“忘憂老祖，弟子韓飛，曾在太初宗門下，如今在仙盟當職。”
    忘憂仙君似沒有聽見，自顧自翻找麵具的下落。
    “弟子心懷崇敬，對老祖修為實力，仰慕已久，願投身門下，執弟子之禮，朝夕侍奉。”
    忘憂仙君隻是按壓眉心。
    “老祖，您……您在聽嗎？”
    “出去！”冷冷兩字方一出口，韓飛已被一道靈力之鞭送出閣外。
    衣袖用力一甩，結界便將整個院子籠罩起來。
    韓飛哪肯放棄，他拍打著結界，大喊：“老祖！老祖！弟子還有一事通報，任盟主請您去議事廳敘話！”
    “不去！”
    麵具沒有，詞安不在，他誰也不見！
    韓飛立在原地，怔了片刻，最終無奈搖頭，抬步離開，回去複命了。
    韓飛離去後，天水閣內，靜得瘮人。
    忘憂仙君端起案幾上的一杯安神茶。這茶水被護在結界裏，不熱不冷，溫度剛好。
    他飲了一口茶。心中的煩躁非但未被壓下，反而愈發難以抑製。
    他深呼吸，鋪開神識。
    意識蔓延間，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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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盟老賊！速速現身！”
    一聲怒喝，震徹雲霄，數十艘靈舟黑壓壓蔽日而來。
    忘憂仙君用力壓了壓額角，深吸一口氣。
    “清剿魔族、圍攻萬壽山、鎮壓魔龍，我劍宗百餘劍修因此喪命！仙盟今日必須給個說法！”劍宗長老赤須虯張，怒喝一聲，踏碎青玉劍鞘，淩空而起。身後千柄飛劍嗡鳴，結成血色巨陣，聲威如雷震天。
    任盟主劍指後山，數百戰士的靈位赫然在目，他痛聲高呼：“魔龍腹中，我仙盟兒郎的亡魂，可曾讓眾位道友夜不能寐，夢中啼哭？！”
    混元仙君冷笑一聲，語帶譏諷：“任盟主若真有管理之才，又何至於有這麽多英魂需要祭奠？哼……莫非，你與那死去的萬副盟主一般，也是邪教潛入的細作？”
    言罷，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冷笑。
    混元仙君話音落下，整座天水閣上空，死寂無聲。
    這時，天空一角傳來一聲極低的啜泣——一修士盯著眼前漆黑色的劍棺，手指深深掐進掌心。
    這哽咽像火星濺進枯草，轉眼蔓延開來。有人紅著眼眶按劍發抖，有人死死咬著牙，喉間擠出壓抑的嗚咽。
    不知是誰先嘶吼出聲，下一刻，數千人的悲憤轟然炸裂：
    “誅仙盟！！！”
    刹那間，頭頂之上，喊殺之聲震天動地，直衝雲霄。
    昨日尚是唇槍舌劍的兩方勢力，今朝終是刀劍相向，血染蒼穹。
    “詞安究竟在何處？！”忘憂仙君忽地掀了茶案。
    他抬手的瞬間，九霄雷暴，如巨掌拍下。
    第一道，紫電劈碎了劍宗血陣。
    第二道，驚雷貫穿了仙盟旌旗。
    緊接著，暴雨化作億萬銀針，將靈舟釘得千瘡百孔。
    “詞安在哪？”這聲低語混在雷聲裏。
    突然，他偏頭看向天空方向。那裏，他的神識捕捉到一人，正不斷被紫電轟擊。
    “混元仙君？”忘憂仙君蹙起劍眉。
    隻見被紫電追噬的混元仙君，喉結滾動，大喝一聲：“撤！”
    這句撕扯聲剛出口，他舌根便嚐到一股腥鹹的鐵鏽味。
    “此人……”
    正疑慮之際，便聞天水閣外又有訪客登門。
    “仙君！任某求見！還望仙君賜見！”
    “哼！先將我徒兒速速還來！！”
    一陣沉默後。
    “好好！還請仙君息怒。我這便去尋找令徒。”
    忘憂仙君冷哼一聲。揮手之間，雲散天晴，碧空如洗。
    所有靈舟也早已逃之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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