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確地說，步虛被定住了，隻是他能聽能見能想，形體跟其他人一樣不能動彈。驚駭又給他害怕、恐懼和穩定。
    他連使鼻息都要鎮靜，避免讓王慈雪發現他是異類。
    王慈雪吩咐阮朝陽扔下槍，去找吳六奇認錯，接受處罰。
    “千萬記住，不得恃技藝霸淩凡人。”
    阮朝陽委屈地解釋，他不容許有人侮辱九董。
    “心領了！”王慈雪知道他是出於對自己的敬重。但是，神民的身體外形做派舉止是凡人。李如全侮辱的，隻是神民隨時都能拋卻的應身皮囊。既然幻化為人，跟凡人一樣生活在紅塵，就要忍受所有凡人都可能要忍受的屈辱。這是神民的生活環境決定的。
    若無約束，遭受潤豐禍害的神民，個個都能仗著技藝毀掉潤豐，何必讓她來新康呢？
    王慈雪責備阮朝陽，並不是說教，而是他觸犯了門規。
    “我懂了。”
    “別在這兒耽擱了，走吧！”王慈雪說完，在褚照天肩上一拍，兩人隱沒。
    步虛在阮朝陽離開後，才發現渾身大汗淋漓，人如虛脫一般，卻仍不敢擅動。
    當初在天庭裏，步虛由於地位身份低下，隻有俯身低頭聽從命令的份兒，沒跟天神們交流技藝的機會。被貶下凡塵時，也是被動地挨打受罰。接受了望舒的指派，給褚照天當助手，當保鏢，當監督者，他意氣風發，雖然還是一頭驢，卻是擁有仙術道法的驢。
    他大包大攬地對褚照天說，一句話就能嚇退逃逸天神，堅信還有天庭作後盾。
    可就在剛才，王慈雪說了一聲定，他也跟凡人一樣，無差別地被鎖定。別人動動指頭，他就得死。阮朝陽給他一槍，他無法施展仙術，那子彈也很要命。後盾呢？步虛像隻被針紮破了的皮球，泄氣了。鼓動褚照天接受使命的雄心壯誌，驀然蔫了；要為天庭的事業粉身碎骨的激情，跟嗆了水似的，伴隨幾聲咳嗽，歸於平淡，甘於平淡了。
    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不香嗎？
    不要有的沒的瞎抱負，瞎理想。而遇上一個好主人，就是活著的最大幸運。
    逮雞毛天神啊，別人喊一聲定，他就束手就擒，成了被逮的對象。這麽沒用，前主人為什麽要叫他配合褚照天來逮天神呢？憑望舒的心智，一定清楚，褚照天那三腳貓本領逮不著天神。一頭神驢攪和在裏麵，最大的可能是成為一盤紅燒驢肉，幾百隻火燒，幾公斤阿膠。
    步虛極其失望，望舒要想吃阿膠，早說嘛，貢獻自己給主人解解饞，也是牲口的本分。
    為什麽卻要兜這麽大個圈子，把他貶到凡塵，再封一個體麵的職位，卻要送給別人吃。步虛決不答應明珠暗投。他肯幹，肯學，肯修煉，有一身的仙術，憑什麽給人吃？
    望舒的許諾，顯然也是不能對兌現的，從是開始，就在哄人。
    步虛想到這裏，發現過去那死心塌地的忠誠消失了。他和褚照天一樣，是犧牲品。因為望舒對他的了解更多，更深。賦予他這個使命，有明顯的破綻。
    她忽略了步虛的天性，可能是不屑考慮他的天性。
    在天庭，步虛的形象是驢。被貶下凡，，他以一頭驢妖驢怪的身份浪蕩人間。跟褚照天，做的也是驢的工作，雖然經過許多事，積累了不少看法、見解、認識，也給褚照天解決過急難事情，但那全是短平快的行為，是靠武力解決的，真正化身為人的時候很少，很短暫。
    可望舒卻派他以巡察特使助手保鏢的身份，保護監督褚照天，一直保持著人的形象，還要他學習江湖規矩、流氓習性和手段。這不像是一個了解自己的主人，能幹出來的事兒。
    步虛連當普通凡人都不合格，更不可能當一個合格的流氓。
    當他離開褚照天，想獨立去挑起撐起褚家的生活重擔時，完全暴露了驢的無能。
    這段時間跑外賣，他被交警逮住，交罰款；被城管扣住車，交罰款；小區和工廠的保安毫無理由地欺負他；顧客動不動就差評，跑一趟等於白跑。要是運氣不好，遇到兩次交警或城管，一天就白跑了。弄得他回到別墅，悄悄地去找閔媽要點兒吃的。
    他不跟大夥兒一起混，是怕穿幫。驢是合群動物，愛熱鬧。可他不敢，也不好意思。
    閔晚晴欠了路費，他急赤白臉纏著討要，找王慈雪告狀，還想把她掄進池塘。步虛好意思小師妹混嗎？更不能向她訴苦：我被罰了扣了，可我沒種跟交警城管顧客發脾氣。
    最可氣的是，有些女顧客純粹不是點外賣，而是點的消遣，點的外賣小哥。
    步虛雖然自作主張，給了自己一付又酷又帥，體格又好的外貌。可他偏偏對人類女性不感興趣，沒衝動。他是一頭修道的神驢，是一頭自覺遵守天條附則的驢。遇到熱情的，奔放的，他實在推托不掉，還規勸別人謹守婦道，“你雖然寂寞難耐，但也不能亂愛。”
    “啪”，對方一記耳光，再配送一句話：“誰踏馬對你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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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流氓需要膽色膽識，豪邁堅定，能伸能屈，還特別歡迎女人耍流氓。
    可步虛做不到。
    望舒難道不清楚，一頭神驢在天庭不許耍流氓嗎？天庭裏，更沒有驢的平等。
    他和褚照天相處一千年，唯一想得到的就是平等。而今天，王慈雪教訓阮朝陽不能恃強淩弱欺負凡人，使他感到平等，使他有好感。可前嫂能跟他一頭驢講平等嗎？特別是一頭企圖逮住逃逸天神，去向天庭邀功的驢。
    步虛很迷惘，很絕望。
    褚照天的身體被定住，但他的神誌和三魂七魄沒被定住。隻是由於體魄失去了對外界的感知，它們都不能出來活動，誇克卻可以在體內和褚照天的神誌交流。
    在被帶到辦公樓天台，現形解定後，誇克已給褚照天講完了王慈雪告誡阮朝陽的話，證明履仙門公正公平旨在保護神民的門規，不是紙上談兵，神民們都在身體力行，當領導的以身作則。這跟紅塵定的政策法規，不是一檔子事。誇克肯定，履仙門是一個正義的政權。
    誇克在講述這些時，帶著主觀願望，想解除褚照天對王慈雪怨恨。
    “阮朝陽不清楚細節，可我猜測，王菩薩針對潤豐和你爸的行動，多半是正義的。”
    褚照天不在乎潤豐興亡，搞房產起家，誰不帶點兒黃白黑的色彩？正直幹淨的人，能擺平官府黑道和韭菜嗎？可以說，任何一家上規模的房地產企業，都是勾掛著多方在闖蕩，拆遷、補償充滿血腥氣，連他們的商住小區物業也肆無忌憚的霸道，沒靠山沒底氣哪行？
    既是闖出來撈的，遲早要還，要麽市場淘汰，要麽官府反噬。
    那麽，潤豐實業被履仙門滅了，實屬正常。
    褚照天想得通透，他在潤豐實業沒股份，褚慕勇又不是他親爹。在院裏喝酒時，誇克說了這件事，他隻當是聽八卦，隻當對履仙門多有一些了解。
    誇克說完正義時，正逢王慈雪給褚照天解了定身法。
    他的心智行動恢複正常了，站在高處，迎風遠眺，看著點點燈火，推想著履仙們的和談條件。他們置危險不顧，饒恕一個敵對者，提的條件隻怕不少，自己能不能達到要求呢？
    褚照天想借履仙門的正義，去應付這些條件，把條件限定在正義的範疇。
    他轉身看向王慈雪。
    王慈雪見他欲言又止，捋了捋被幾吹散的長發笑道：“我想等你適應一下，定定神再談。你要有話就說吧。你放心，說錯了，我也不會把你從樓頂推下去試飛。”
    “雪姐，那還請你先說。”
    “我們同意和談，願意和平相處。不過，有個條件，你看為難不為難……”
    果然有條件，而且還難。褚照天擔心再客氣一下下，要全然失去主動，便搶著問道：“雪姐，你們履仙門講求正義，怎麽不把這個精神病院端掉呢？”
    王慈雪一怔，阮朝陽怎麽這麽糊塗啊？連履仙門也亂說。
    褚照天則想，隻要你們不毀掉這個精神病院，也就沒資格要求我來做。
    由此，也能聽聽逃逸天神對正義的界定。
    王慈雪說道：“我們的原則是，不破壞紅塵的一草一木，不和凡人發生衝突。這是我們的生活環境，履仙門要維持這個環境的生態。”
    “為什麽？”褚照天捕捉到她話裏的漏洞，謊言，欺騙。你跟潤豐不是衝突嗎？
    王慈雪按自己的思路說道，送褚照天來精神病院，她不知道這是一家受國家機器默許，聯合執法機構維持社會穩定的醫療機構。
    當她身臨其境，看見了那些等級禮儀後，覺得古怪，詭異。
    簽監護人協議書時，王慈雪才意識到安神定誌思覺康複中心，妥妥的是一家黑心醫院。當時，還不知道派她搞垮潤豐實業，是因為有眾多神民受害。
    王慈雪出於幼稚的道義，向表姐打聽精神病院的底細。
    李涵說，他們的治療手段反人道，違反憲法刑法，還是一個器官移植基地，眾多意外死亡、腦死亡、人口失蹤事件，都和這家病院有關。
    “怎麽不毀了它？嗨，反正我在等門主，閑著沒事，我來幹。”王慈雪正義心泛濫了。
    李涵十分詫異：“你在宮裏沒看過門規嗎？”
    “看過呀，我還能背呐。要不，你考考我，隨便抽。”
    “那你沒走心呀。這麽虎拉巴嘰的，你當什麽九宮主啊？”
    “門規裏是有不跟凡人衝突，但也說過要愛護凡人呀。潤豐實業不就因為作惡多端，才遭到毀滅的嗎？”
    李涵無奈地笑道：“這問題深奧，我沒能耐點化你。門主宮主就要來了，你問他們。這之前，你不許惹事兒。”
    王慈雪承認，她對世事不通達，也不感興趣，黑心病院給患者及家屬造成了苦難，是引起了她一時衝動。
    “可苦難是凡人的一種生存方式，救不了，救不完，也犯不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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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麽這樣理解苦難？誰說苦難是生存方式？”褚照天分不清她是傻還是壞。
    “強加在你身上的苦難，你接受了，適應了，明白隻有適應它，你才能活。後來，你心甘情願了，又認為，這樣活得舒服，舒適，幸福，是不是就成了生存方式呢？”
    褚照天一怔。
    “如果反抗強加在身上的苦難，就要送命。你選擇苦難還是選擇送命？”
    王慈雪說道，苦難這種生存方式，是分配階層統治生產階層，強加於人的。紅塵兩千多年用的都是這套統治術。人們普遍是愛惜生命的吧，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是孟子的一個浪漫的社會理想，卻成了紅塵人實現不了的千年夢想。
    分配階層對生產階層實行獨尊王道思想；不停地折騰出貧窮；叫人為生計疲於奔命；敬畏王權官吏；畫地為牢聽一個聲音驅使；亂世當炮灰，盛世出苦力；消滅工商業。曆代用的都是商鞅這套愚民、弱民、貧民、疲民、辱民、虐民、壹民的治世之法。
    “前五者若不靈，殺之。”王慈雪再次問道，“你選擇接受，還是死亡？”
    褚照天惶惑地搖頭。
    王慈雪繼續說，到了韓非子，進一步為分配階層提供了改造生產階層思想的辦法。清除五種人：學者、言談者、帶劍者、患禦者和工商業者；隻需要六種人：失計者、樸陋者、寡能者、愚戇者、怯懾者、諂讒者。禁止亂想，亂說，亂動，高度統一他們的思想。
    再配之以嚴刑酷法，不聽教導，不服從指示的人，誅心斬首。
    “無條件送死；跪舔權貴；隻能種地；逆來順受；甘受驅使；盯梢告密。當這六種人，算不算苦難？”
    “算！”
    “你當嗎？”
    “不當！”
    “那你就選擇了死。紅塵兩千年，商鞅、韓非子的治國理論大行其道，卻又諱莫如深，總拿孔孟之道當麵紗，外儒內法的製度卻是秦製以來的常態。紅塵凡人現已達到韓非子那老六百姓的水準了。這叫不叫生存方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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