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照天恍惚了好大一陣。
    兩千年來的穿越，他也一次次經曆著這種生存方式。當三魂七魄提到他的穿越，不過是兩千年的反複流浪而已，當時也不以為意。
    紅塵兩千年曆史不都是周而複始的循環嗎？
    食物和財富的分配和控製原則，棲息地以戶口本劃地為牢，繁殖生育的強製政策，社會行為由一個思想操控，再配之以動物本能的適應策略，最終也隻有奴隸和奴才兩個選項，而窮其一生從奴隸奮鬥為奴才，還隻是少數奴隸的幸運。
    褚照天被殘缺道人點化後，就一直衝著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這條路子在奔行。
    對此，早已視為習慣和正常了。難道還有別的生存方式嗎？
    當王慈雪把苦難說成一種生存方式時，褚照天感到突兀，刺耳。可也正是她突出強調了生存方式中的苦難，使他有種驀然回首的沉痛感。
    是呀，因為習慣，才覺得正常，對強加於身的苦難，已熟視無睹。
    褚照天讀過商君書，所謂馭民五術，是後人歸納提煉的。
    愚民首先要“使民無得擅徙”，隻允許百姓遵從一個思想，把精神意識文化控製在專製下，使百姓愚昧無知，褫奪其思考權利和能力，不許存疑、違抗，以此得以馴服。
    要達到愚民的目的，先要讓他們軟弱懦弱孱弱。商鞅認為民強國弱，所以，治國之道首在弱民。當政者“以奸馭良”，搞流氓式基層政治，“國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強”。不許善民長自己的腦子，絕對唯命是從，天下才秩序井然，國家才強大。
    弱民使肉體屈服，可腦子對專製者忠不忠呢？萬一閑著沒事兒，長出別的想法了呢？
    那就得讓百姓身心疲憊，為他們創造疲憊。
    拋出理想當誘餌，讓他們追求奮鬥；樹起外敵當靶子，讓他們憎惡仇恨。囚禁其精神，叫他們為永遠不能實現的理想疲於奔命；使他們對遙不可及的假想敵產生無限的恐懼。把敵對、仇視、害怕充塞腦子，讓他們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恨，也恨不過來。
    為了保證馴服，還要剝奪其尊嚴，辱沒其心。
    鼓勵百姓互相檢舉揭發，讓他們沒有隱私，喪失自尊。養的牛瘦幾斤，都有人盯著，官府獲悉，先對養牛人動刑，讓百姓感到自己比牲口下賤了，自然會崇官敬官。
    甘心愚、弱、疲、辱，還不夠，得讓他們貧，積弱積貧，家無餘糧，想投奔境外也沒有盤纏，沒有幹糧。但又要給他們一點希望，不停搞運動，把富的搞窮，讓窮的去富，富了再搞窮。百姓無恒產，就沒有恒心，惶惶不可終日，處於恐懼中。
    沒有安全感，百姓隻能熱愛官家，視官家為救星。
    “國富而貧治”這一條，很實用。
    褚照天在紅塵穿來穿去，司空見慣了，別說治國，就是在牛叉的企業，也能看見這些馭民之術。所謂的企業文化，嚴苛的加班製度，聘用辭退的方式和年限，以及工資獎金的分配形式，都深得商鞅的精髓。宿主和他爹當老板，也是這麽幹的。
    王慈雪見他沉默，怕他腦子轉不彎，便提醒道：
    “花園裏那位男病例作的檢討，就是這種生存方式的具體說明。”
    那患者說，必須忘卻天災人禍，才有精神頭活下去；讓苦難把每個人磨成二皮臉。不要追究苦難的根源，不要反思造成禍患的原因，紅塵民族才能扛起源源不斷的苦難。
    年輕一代網暴男病例，證明他們已心悅誠服地繼承了這套邏輯。
    接踵而至的苦難，並不是因為民族被老天爺詛咒了，而是紅塵人對苦難有著死心塌地的鍾情眷戀。
    真是生存方式！
    磨練成二皮臉，扛起多苦難，又是為了什麽呢？褚照天作為二皮臉的回答是，為了好好生存，為了紅塵強大，能抵禦外敵侵犯。
    可這會兒，他才意識到一個問題，都踏馬苦難成二皮臉了，還在乎好好生存幹嘛？外敵侵犯就是苦難，接茬兒扛啊。紅塵強大隻能使分配階層更加肆無忌憚。
    “雪姐，民間把神仙奉為救苦救難的化身。你們不管嗎？”
    “奉為隻是心願，是生產階層麵臨苦難，為了自我安慰產生的幻覺。分配階層還想子孫萬代都在臥榻之上作威作福呐。神仙該滿足誰的願望呢？”
    “履仙門不見義勇為嗎？”
    “神民見義勇為，是破壞生態；凡人見義勇為，就是韓非子說的帶劍者，俠以武犯禁，破壞了社會秩序。按官府邏輯，敢反抗霸淩，就敢反抗官府。人們相互幫襯，也有成群結夥的隱患。在紅塵連老人跌倒了，也不敢扶。你若抱有見義勇為的觀念，紅塵這條路不好走。”
    夜風大，王慈雪把吹散亂了的長發在腦後打成一個髻。
    褚照天笑道：“我能力有限，不敢見義勇為。為義做事，就淪為下德了。我是說，你們天神有這麽大的神通，對人間的不平，就視而不見嗎？”
    王慈雪嫌他愚駑，談談說道：“神民隻做份內的事。”但她馬上又覺得這態度不對，不是合作共贏的態度，便笑嘻嘻地道：“哎，要不你來當神民，去見義勇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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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照天一怔之後，又熱衷地問道：“我能加入履仙門？”
    王慈雪表示熱烈歡迎，要派他去天庭當間諜，勉強也算履仙門的人吧。
    “但有個前提，履仙門維持的環境生態，是要維持神民的生活條件，而它正是紅塵的生態環境。”
    神民對待紅塵的凡人，像動物權利保護者對待動物那樣。
    尊重動物的生命和生存方式，不把它們當成財物和役使工具，也不幹涉動物食物鏈上的關係和糾紛。它們弱肉強食，適者生存，是它們的事。隻有當動物落了單，受了傷，或被拋棄成孤兒，他們才救助。但決不因為弱小動物遭受不幸，與食物鏈高端的動物為敵。
    不破壞自然界的淘汰規律，也是履仙門的法則。
    而紅塵的生態環境比自然界更特殊，它是由人心、關係、群體、階層構成的一個魑魅魍魎妖魔神人混雜的世界，紛亂繁複。在這種環境裏，神民的言行必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你進了履仙門，就不能管精神病院的事了。”
    褚照天心想，我才不管呐。我提到這事，是想觀察你們的行事作風和德行。
    “精神病院能把醫療、醫學事業做成生意、貿易，做到這種程度，必須有政治利益、經濟利益、學術利益上的關係鏈。這些關係鏈的如同自然界的食物鏈，站頂端的，也是操控著整個紅塵社會的個人或集團，也可以說是製造生態環境的主宰。”
    王慈雪的口氣平靜、淡泊，但褚照天卻從她的話裏，聽出了謙卑的意味，不由得詫異。
    你們不是有神通有仙術嗎？褚照天想。
    其實，王慈雪是謙和地在看待所處的環境而已，為求靜、求安順應紅塵的社會結構。
    如同動物保護者們，順應自然界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
    她說，“招待所住著兩種性質完全不同的患者，器官供體和移植受者。而神民在紅塵有家有室，有戶口有工作。把供體救走了，怎麽安置呢？是給他們說明真相，讓他們逃離，還是隱瞞實情，送他們回家？前者會引起官司，仇殺；後者卻會被再弄進來。”
    而那些器官移植的受者，因耽誤了時間，浪費了金錢，要追究醫院的責任。
    “有這種待遇的受者，都是紅塵這條食物鏈上的高端人士，本人不是，親屬也是。”
    一旦牽涉訴訟，就有司法機構介入，查找引起官訟的源頭，最終，神民也會惹上官司。多數神民是以普通百姓的麵目和身份生活的，罕有做官的，連經商開廠的也不多。官司纏身，就沒有時間和精力靜心做事了，無權無錢無勢，也打不贏官司，而權貴們還能在法外下手。
    當危及到生命、家庭，神民用不用仙術保護自己呢？
    一用仙術，就破壞了生存環境。其實在救供者，就破壞了生存環境了。紅塵人的社會法則，和自然界的叢林法則差不多。從小就接受爭當人上人的教育，想消除不平等，消除苦難，就在破壞生態。而破壞了這種生態，也就危害到了神民自己。
    站在食物鏈高端的人，能借助他們主宰的任何一個領域滅了底層。
    “假如這個神民開家養生館，消防，稅務，工商，衛生，市政，禁毒，都有辦法讓他倒閉。製造一次食物中毒，還能叫養生館的員工也受連累，失去工作。”
    “神民也活得這麽慘？”
    “活得慘的隻是皮囊。我們心裏自有氣象。”
    褚照天笑了起來：“你們這不是精神勝利法嗎？”
    “就算是精神勝利法吧。跟你說這些事兒，太沉重了。還是說點兒讓你開心的吧……哎喲！糟了糟了……”王慈雪一掌朝他肩頭拍去。
    褚照天自然反應，側身閃避，舉手一擋。
    王慈雪這一掌恰好拍在他臉上。好在並不重。褚照天還沒反應過來，隻覺身體一輕，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已將他帶起，飛出了天台。
    褚照天跟在王慈雪身後飛。
    速度極快，風刮在臉上，極疼痛，像挨著綿延不絕的耳光。
    眼睛被風吹得緊緊地閉上，他張嘴想要說話，一股強風灌進嘴裏，直送肺腑，噎得他捯不過氣。轉眼間，雙腳一頓，落在了地上。
    褚照天睜眼張嘴，大口大口急促呼吸。
    原來，已回到六號院。
    院裏的人都在，還是保持著剛才的姿勢。
    王慈雪手一晃，院門關上，鎖上。又特意看了一眼步虛，鬆了口氣。她歉意地說道：“去東廂房說吧。”說著，就朝房門走去，一邊解釋道：“以前不能使用仙術，做事還算細致，周到。現在能用仙術了，反而丟三拉四。剛才要是闖進一個人來，看見那模樣，可就糟了。”
    說話中，兩人已進入了臥室。
    褚照天緩過勁來，急切地問：“你要說的開心事，是和談嗎？”
    “我們待會兒再說和談。先說喜事吧，保準讓你更開心，更刺激。”王慈雪坐在椅子上，拿了一瓶水打開喝了兩口，才抬頭看他，問道：“你以前去過天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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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照天搖頭道：“沒去過。我是凡胎，不會騰雲不會駕霧。怎麽去呀？”
    王慈雪一怔，“哦，那你怎麽接受指令呀？逮著逃逸天神後，打算押送到哪兒呢？”
    “有個神秘使者跟我聯係。”褚照天更想知道還有什麽比和談還好的事，“別賣關子，你就直說吧，要我幹什麽？”
    “去天庭當間諜……”
    “啊！”
    “你要是嫌不好聽，咱可以換個說法，特工，地下工作者。送你上去，也不難。”王慈雪見他呆立著，一動不動，呼吸卻不均勻。
    “樂壞了吧？”
    褚照天一副苦不拉嘰的臉能擰出苦水來：“雪姐，你有什麽理由認為我該樂呢？”
    “上天庭去，見玉帝，見天王，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呀。而你，我猜你想見到七仙女，嫦娥，織女什麽的。”
    “雪姐，實話對你說吧，我好呆也是接受過現代高等教育的人。即使沉溺於修道煉丹的時候我也有懷疑，天庭也許並不是一個實體，它是存在於人們想象中的一個世界。或者是存在於另一個維度的世界。海拔八千米，就是死亡高度了，怎麽呼吸呀？”
    “對，拿現在的話說，天庭是在另一個維度的空間裏。在生理結構上，你跟神仙一樣。神仙也長了肺，隻能靠肺呼吸。”王慈雪為了打消他的顧慮，又說道：“要不，我帶你到四大天門外遛遛去。”
    “雪姐，請等等。剛才你不是說，不把凡人當財物和役使工具嗎？”
    “可你不是凡人啊。你投胎投了兩千年多年，都投成妖了，孟婆湯對你都不管用。”
    “誰說不管用啊？挺管用，我對前世的事情，一概不記得了。”
    “你今天還說你在虢國夫人宅裏撿了鈴鐺。是撿的嗎？”王慈雪的眼睛鋒利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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