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天子聞道動宸念,公卿驚心斥狂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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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句“說得好啊!”,如同驚雷在空曠的含元殿內反複回蕩。
    每一個字都蘊含著君臨天下的無上威嚴。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表達了這位千古一帝,對那番“大逆不道”之言的欣賞!
    整個朝堂徹底失聲了。
    方才還群情激奮、口誅筆伐的文官們,此刻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雞,所有的聲音都戛然而止。
    他們臉上的表情精彩至極。
    震驚,錯愕,不解,甚至是一絲發自內心的恐懼。
    他們不明白,陛下為何會為一個“外來狂徒”的“妖言惑眾”而如此失態?
    難道陛下也被這妖言所迷惑了嗎?
    站在隊列前方的褚遂良臉色陣青陣白,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卻最終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
    因為他從李世民那雙變得無比明亮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名為“渴望”的東西。
    那不是對疆土的渴望,不是對財富的渴望,而是一種對某種“思想”,某種“可能性”的極致渴望!
    而張承誌教授在聽到那聲讚許的瞬間,整個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
    他知道,自己賭對了!
    他賭的就是這位天可汗那超越了時代的胸襟與遠見!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件事會以李世民的一句讚許而告終時,更讓滿朝文武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的一幕發生了。
    李世民竟然從那九階白玉台之上緩緩地走了下來!
    他脫下了靴子,赤著足,就這麽一步一步地走下了那象征著權力之巔的禦階。
    他的動作不急不緩,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所有人的心尖上。
    自貞觀以來,何曾有過君王為一介布衣親下禦階的場景?
    就連房玄齡和杜如晦那兩張始終古井無波的臉上,都第一次露出了難以掩飾的動容。
    而魏征那雙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眼睛,則是死死地鎖定在張承誌的身上,眼神中的審視與探究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李世民無視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就這麽穿過了數十米的距離,一直走到了張承誌的麵前。
    兩人相距不過三步。
    張承誌甚至能聞到從這位帝王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淡淡的龍涎香與常年批閱奏折的墨香混合在一起的獨特氣息。
    他能感受到那股撲麵而來的更為強烈的、如山似海般的壓迫感。
    但他沒有退,依舊挺直著自己的脊梁。
    “先生。”
    李世民開口了。
    他換了一個稱呼。
    不再是“這位先生”,而是去掉了“這位”,隻留下了“先生”二字。
    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這代表著他已經將眼前的這個“奇裝異服”之人,放到了一個可以與自己平等“論道”的位置。
    “先生所言之‘製度’,振聾發聵,甚合朕心。”
    李世民的目光灼灼地盯著張承誌,那雙深邃的眼眸仿佛要將他的靈魂都徹底看穿。
    “然,朕還有一問。”
    “先生言‘製度’當如大網,可監督權力,可製衡人心。那朕想問問。”
    他的聲音變得低沉,卻也更為銳利。
    “這‘網’,該如何織就?”
    “這‘法’,又當由誰來立?由誰來守?又由誰來監督?”
    “若立‘法’者徇私舞弊,該當如何?”
    “若守‘法’者玩忽職守,又該如何?”
    “若監督者與那被監督者沆瀣一氣,狼狽為奸,那這‘製度’豈不就成了一紙空文,一個天大的笑話?!”
    一連串的追問如同連珠炮般轟然而出!
    每一個問題都直指核心!
    每一個問題都無比的尖銳,無比的現實!
    這不再是方向上的探討,而是具體到了“執行”層麵的終極拷問!
    剛剛才緩和了一絲氣氛的含元殿,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官員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他們也不由自主地開始思考,這個“外來者”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是啊,製度?說得輕巧!
    可天底下哪有完美的製度?
    歸根結底,執行製度的不還是“人”嗎?
    隻要是人,就有人性,就有私欲!
    這個問題是無解的!
    張承誌的額頭上再一次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知道,這才是李世民真正想問的,也是這場“大考”中最難的一道“附加題”。
    沉吟了片刻,張承誌在腦海中將那些現代、複雜的製度名詞全部打碎、揉爛,然後用一種這個時代的人能夠聽懂的語言重新組織了起來。
    “回陛下。草民以為,解此題之關鍵不在於尋找‘聖人’,而在於‘分權’與‘公開’。”
    “分權?公開?”李世民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然也。”張承誌定了定神,朗聲說道:“陛下,如今我大唐已有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分掌決策、審議、執行之權,此便是‘分權’的雛形。草民鬥膽,竊以為在此基礎之上,還可再進一步。”
    “哦?如何再進一步?”李世民追問道。
    “可將‘監察之權’徹底從百官體係中獨立出來!”張承誌一字一頓地說道,“譬如我大唐之禦史台,可賦予其更大的、不受任何人節製的權力!”
    “禦史台的官員隻忠於陛下,忠於大唐法度!他們不入三省,不歸六部。他們的職責隻有一個,那就是糾察百官,彈劾不法!”
    “從地方縣令到朝中宰相!隻要有違法亂紀之舉,禦史台便可直接進行調查!調查之文書,一份呈送陛下,另一份則需在長安城內最顯眼之處張榜公示,令天下所有讀書人共覽之、共議之!”
    “這便是‘公開’!”
    “以禦史台之獨立行‘監督’之權,再以天下悠悠之口行‘輿論’之壓!”
    “如此,則立‘法’、守‘法’、監督三權分立,互為鉗製。縱使有人想要徇私舞弊,也需掂量一下是否能瞞得過禦史台的眼睛,是否能堵得住天下人的嘴!”
    這番話說得已經不能算是“大逆不道”了。
    這簡直是在刨大唐帝國統治階級的祖墳!
    將監察權獨立出來?還隻忠於法度?
    還要張榜公示,讓天下人議論?
    這不是要讓一群“言官”騎在所有人的頭上拉屎嗎?!
    這要是真的實行了,以後誰還敢貪贓枉法?誰還敢以權謀私?誰還敢結黨營私?!
    “住口!!”
    一聲雷鳴般的暴喝從文官隊列中猛然炸響!
    這一次站出來的不再是褚遂良,而是一位身穿紫袍、須發皆白,看起來德高望重,地位顯然比房、杜二人也隻高不低的老者。
    他的眼中沒有憤怒,隻有一片冰冷到極點的森然殺機。
    “陛下!”
    老者對著李世民重重一躬身。
    “此人言辭之間看似處處為國,實則包藏禍心!其所言之‘分權’,是要分我皇權!其所言之‘公開’,是要亂我民心!”
    “自古以來,君為天,臣為地,民為草芥。尊卑有序方能國泰民安。此人卻妄圖以‘輿論’淩駕於朝堂之上,以‘監察’製衡君臣之權。此舉必將導致上下失序,民心浮動,綱常敗壞,國本動搖!”
    “屆時,人人皆可議論朝政,人人皆可指摘官員。那我大唐的威嚴何在?陛下的威嚴又何在?!”
    “此等亂國之賊,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殺不足以正朝綱!”
    老者的話說得擲地有聲,殺氣騰騰!
    他身後的官員們也立刻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齊刷刷地跪倒了一大片!
    “臣等,附議!請陛下,誅殺此賊!以謝天下!”
    “請陛下,誅殺此賊!”
    山呼海嘯般的聲浪在整個含元殿內激蕩!
    這一次,就連李靖、程咬金等武將,臉色都變得無比凝重。
    因為他們聽出來了,這個老頭子的話比之前那些人都要狠、都要毒!
    這是在誅心!
    張承誌感覺自己如墜冰窟。
    他看著那個眼神冰冷的老者,從對方的官服上認出了對方的身份——尚書左仆射,裴寂!
    一位從李淵時代就追隨李唐,位高權重,門生故吏遍天下的頂級權臣!
    他知道自己觸碰到了這個時代最堅硬、也最黑暗的核心!
    那就是,階級!
    他那套“製度”傷害的不僅僅是貪官汙吏,而是整個士族門閥階層的根本利益!
    所以他們才會如此不遺餘力地要致自己於死地!
    他身後的那幾位學生早已嚇得癱軟在地,麵無人色。
    而那些遊客們也終於從那場“跨時空對話”的震撼中清醒了過來。他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曆史的殘酷與冰冷。
    那不是溫情脈脈的請客吃飯,而是你死我活的路線之爭!
    張承誌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他看到李世民的臉上那抹因為聽到“新思想”而帶來的興奮與光彩,正在緩緩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深沉、也更為複雜的帝王威儀。
    他知道自己終究還是太天真了。
    自己所說的或許是“對”的,但在這個時代卻是行不通的。
    因為阻力太大了!大到連這位雄才大略的千古一帝都不得不為之退讓。
    含元殿內那山呼海嘯般的“誅殺”之聲還在繼續。
    李世民沉默地聽著。
    許久,許久。
    他緩緩地轉過了身,重新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那九階白玉台。
    他坐回了那張冰冷的龍椅之上,再一次變成了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
    他抬起手,輕輕地向下一壓。
    “肅靜。”
    兩個字不大聲,卻仿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魔力。
    整個大殿瞬間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跪著的官員都抬起頭,用一種充滿了期盼的眼神看著他。
    他們在等待這位帝王下達那個他們想要的命令。
    李世民的目光緩緩地從裴寂的臉上掃過,又從房玄齡、杜如晦、魏征等人的臉上,一一掃過。
    最終,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個依舊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中央的張承誌的身上。
    他的眼神很複雜,有欣賞,有惋惜,有無奈,但更多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
    “先生之言,朕聽懂了。”
    他緩緩地開口。
    “也記下了。”
    “然,治大國如烹小鮮,變法更非一朝一夕之功。今日,諸位愛卿與先生都累了。”
    他頓了頓,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宣布道。
    “今日議事,到此為止。退朝。”
    說完,他便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向著大殿的後方走去。
    隻留下滿朝文武麵麵相覷,也留下一個充滿了無盡想象與懸念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