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布衣一言驚四座,古今大道辯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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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含元殿的空氣,仿佛都因為李世民這句問話,而凝固成了實質。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地拉長。
張承誌教授能清晰地聽到自己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聲,能感受到額角上,那一滴因為極度的緊張而滲出的冷汗,正緩緩地,滑過太陽穴,帶來一絲冰涼的觸感。
他的大腦,在經曆了最初那如同雷擊般的空白之後,開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地運轉。
怎麽辦?
該如何回答?
這是一個陷阱嗎?不,以這位千古一帝的胸襟與氣度,他不會用這種方式,來為難一個遠方來客。
這,是一場真正的,“考試”。
他想聽的,不是一個標準答案,而是一種,他從未聽過的,“思路”。
張承誌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沒有去看龍椅之上,那位目光深邃如星空的帝王。
也沒有去看兩側,那些神情各異的大唐精英。
他的目光,落在了大殿中央,那塊光潔如鏡的、巨大的金磚之上。那上麵,倒映著穹頂藻井的華麗,也倒映著,他自己,那張蒼白,卻又,無比堅定的臉。
他,是一名曆史學者。
他的一生,都在故紙堆裏,與這些“古人”,進行著跨越時空的對話。
他敬畏他們,他研究他們,他甚至,比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都更了解他們。
而今天,他,終於有了一個,可以真正,與他們“對話”的機會。
他想起了自己老師的教誨:“讀史,是為了知興替。治史,是為了存真相。而講史,是為了,鑒古知今。”
想到這裏,他那顆狂跳的心,竟不可思議地,慢慢平複了下來。
一股源自於學者風骨的、強大的精神力量,從他的脊梁骨,緩緩升起,支撐著他,在這足以壓垮一切的帝王威儀麵前,挺直了腰杆。
“草民……張承誌,見過陛下,見過諸位大人。”
他開口了。聲音,帶著一絲,因為緊張而引發的沙啞,但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晰,沉穩。
他沒有用“學生”,也沒有用“在下”,而是用了一個,最為謙卑,也最為中性的自稱——“草民”。
“陛下垂問,實乃草民三生之幸。然,珠玉在前,草民這點螢火之光,又豈敢,在皓月之前,爭輝?”
他先是用一種極為謙遜的姿態,將褚遂良與馬周,這兩位朝中大員,輕輕地,捧了一下。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表達了尊敬,也為自己接下來的“僭越”,做足了鋪墊。
龍椅之上,李世民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
而褚遂良和馬周,那原本因為魏征的發難,而顯得有些緊繃的臉色,也稍稍,緩和了一些。
張承誌,沒有給他們太多反應的時間,便繼續,說了下去。
“草民以為,褚大人所言之‘德’,與馬大人所言之‘才’,皆是國之基石,缺一不可。便如,車之雙輪,鳥之雙翼。若強行,要分出個高下先後,未免,有失偏頗。”
這番話,是標準的“和稀泥”,卻也是最穩妥的開場白。
果然,聽到這裏,不少官員,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在他們看來,這個遠方來的“學士”,無非是想用這種模棱兩可的方式,來逃避這個問題。
就連程咬金,都有些不耐煩地,撇了撇嘴。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就此打住的時候。
張承誌的話鋒,猛然一轉。
“但是!”
“草民鬥膽,想問陛下一個問題。”
他抬起頭,目光,第一次,正視著那位,帝王。
“陛下與諸位大人,所要選拔的,究竟是,‘完人’,還是,‘能臣’?”
這個問題一出,整個大殿,瞬間,安靜了下來。
就連一直閉目養神的房玄齡,都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李世民的眉頭,微微一挑,原本有些隨意靠坐的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向前,傾了傾,露出了極大的興趣。
“哦?此話,怎講?”
張承誌,在心中,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他知道,真正的“大考”,現在,才正式開始。
“回陛下。所謂‘完人’,即是德才兼備、品性完美、有如上古聖賢般的人。”
“而所謂‘能臣’,即是,能為陛下分憂、能為百姓辦事、能讓我大唐,長治久安的人。”
“草民以為,‘完人’,可遇,而不可求。縱觀史書,數千載光陰,真正能稱得上‘完人’者,寥寥無幾。若以此為標準,天下,恐將無才可用。”
“而‘能臣’,卻是可以通過一種方式,來,源源不斷地,‘製造’出來的。”
“製造”?!
這兩個字,如同一塊巨石,投入了平靜的湖麵,瞬間,激起了千層巨浪!
在場的官員們,無不色變!
在他們看來,人才是上天賜予的,是聖人教化的。怎麽能用“製造”這種,充滿了匠氣、甚至是,有些瀆神的詞匯,來形容?
“一派胡言!”
褚遂良,第一個,站了出來,厲聲嗬斥。
“國之棟梁,豈是,能如工坊器物般,‘製造’出來的?簡直是,荒謬至極!視我聖人教化為何物?!”
李世民,沒有理會他。
他的目光,依舊,死死地,鎖定在張承誌的臉上。他的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明亮。
“繼續說下去。”
得到了帝王的許可,張承誌,無視了褚遂良那幾乎要殺人的目光,繼續朗聲說道。
“陛下。草民所言的‘製造之法’,非是,什麽奇技淫巧。而是,‘製度’。”
“製度?”李世民,咀嚼著這個,對他而言,有些新鮮的詞匯。
“然也。”張承誌點頭,“草民以為,‘德’與‘才’,皆是,人之屬性。而人心,是會變的。今日之賢臣,安知,明日不會為權欲所惑?今日之德士,安知,他日不會因小利而忘大義?”
“故,與其去糾結,如何找到一個,永遠不會變的‘完人’。倒不如,去建立一套,能讓‘有才者’不敢作惡、亦不必作惡,能讓‘有德者’,有機會施展其抱負的,‘製度’!”
“這套‘製度’,當如一張大網。它向上,要能,對所有身居高位者,進行監督與製衡,讓他們手中的權力,受到約束,不敢,也不能為所欲為。”
“它向下,要能為所有心懷抱負的寒門士子,提供一個,公平、公正的上升渠道,讓他們不必,再去依附於門閥,不必再去鑽營於權貴,隻需憑借自己的才學,便能報效國家。”
“如此,則有才者,入我彀中,因有製度約束,其才,能為國所用,而不能為禍。有德者,亦能,循此路而上,不必再為空有品德,卻報國無門而歎息。”
“如此,‘能臣’,便可,源源不絕,為我大唐所用!”
“此,便是草民,所言的,‘製度’之道。非是,選‘人’,而是,立‘法’。非是,依賴於某一個‘完人’的出現,而是,要建立一套,能讓無數‘凡人’,都能成為‘能臣’的,萬世不易之,規矩!”
一番話,洋洋灑灑,擲地有聲!
整個含元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的大唐官員,都被這番,他們從未聽過的、充滿了“大逆不道”氣息的“奇談怪論”,給徹底,震懵了!
什麽叫,“人心是會變的”?這是在影射,在場的諸位,將來都會變成貪官汙吏嗎?
什麽叫,“對身居高位者,進行監督與製衡”?這是要,削弱君權,挑戰朝廷的威嚴嗎?
什麽叫,“非是選‘人’,而是立‘法’”?這,這,這不是,那早已被掃進曆史垃圾堆裏的,法家的思想嗎?!
短暫的寂靜之後是徹底的爆發!
“妖言惑眾!”
“簡直是,大逆不道!”
一位白發蒼蒼的禦史大夫,氣得渾身發抖,他指著張承誌,厲聲喝道:“陛下!此人,不尊聖賢,妄談變法!其心可誅!其心可誅啊!臣,懇請陛下,將此狂徒,拿下!以正視聽!”
“臣,附議!”
“臣等,附議!”
一瞬間,超過半數的文官,都站了出來,對著龍椅之上的李世民,躬身下拜,群情激奮!
他們看向張承誌的眼神,充滿了憤怒,與敵意。
在他們看來,這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學士”,正在用一種最為邪惡、最為危險的思想來汙染這座神聖的朝堂!
而武將那邊,程咬金等人,雖然沒聽得太懂,但看到這麽多文官都在罵他,也跟著,露出了不善的神色。
隻有,李靖,依舊,如同一尊雕塑般,沉默不語。
張承誌,站在那裏,如同,暴風雨中的一葉孤舟。
他能感受到,那如同驚濤駭浪般,向他拍來的,巨大的,敵意。
但他,沒有退縮。
他的目光,越過了這群,憤怒的官員,再一次,看向了那個,從始至終,都未發一言的,帝王。
他看到,李世民的臉上,沒有憤怒。
非但沒有憤怒,他的眼中反而爆發出了一團前所未有的,璀璨精光!
他的手指,在龍椅的扶手上,無意識地,快速敲擊著。
顯示出他內心的極不平靜!
因為,隻有他聽懂了。
他聽懂了,那句,“人心是會變的”。
他想起了,自己的那些曾經並肩作戰,最終,卻又反目成仇的兄弟。
他也聽懂了,那句“對權力,進行監督與製衡”。
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通過一場慘烈的、名為“玄武門”的政變,才坐上了這個位置。
這個“外來者”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內心深處,一扇從未對任何人,敞開過的大門!
他看著下方,那個在滿朝文武的聲討中,依舊不卑不亢,傲然而立的身影。
他的心中忽然湧出了一股,已經很多年都沒有出現過的,豪情!
“哈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放聲大笑了起來!
那笑聲雄渾,豪邁,充滿了不容置疑的,獨屬天可汗的霸氣!
笑聲,瞬間壓下了所有的聲討與非議。
所有官員都愕然地,看向了龍椅之上那個放聲大笑的帝王。
不明白他為何發笑。
笑聲漸歇。
李世民緩緩地站了起來。
這是,自遊客們進殿以來,他第一次站起身。
在他站起來的瞬間,一股更為恐怖的、君臨天下的威壓,瞬間,籠罩了整個大殿!
他居高臨下,俯瞰著下方所有的臣子,也俯瞰著那個引起了這場軒然大波的“草民”。
他的聲音如洪鍾大呂,響徹在每個人的耳邊。
“說得好!”
“說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