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曲繞雕梁驚國士,茗香一盞話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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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聽泉之茶”,如同一根無形的引線,輕輕一挑,便勾起了在場所有泰鬥心中的那份文人雅趣。
“哦?”李敬同教授第一個來了興致,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眼中閃著光,“聽泉軒?這名字,倒是有幾分《世說新語》的雅意。劉園長,莫非前方,還有什麽我等不知道的驚喜?”
劉楚但笑不語,隻是再次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那份從容,本身就是最好的答案。
一行人不再停留,跟隨著劉楚,走下了城牆。
穿過甕城那人聲鼎沸的中央廣場,無數遊客看到這支由白發蒼蒼的老者和氣度不凡的年輕人組成的奇特隊伍,都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甚至有人認出了他們,在遠處小聲議論著,舉起了手機。
但專家們此刻已無暇他顧,他們的全部心神,都被前方那座三層高,飛簷鬥拱,氣勢恢弘的徽派建築所吸引。
“聽泉軒”。
當親身站在這座建築之前,眾人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它那獨特的魅力。
整座建築呈回字形布局,黑瓦白牆,線條簡潔流暢,卻又在每一個細節處,透露出無與倫比的精致。
門口那塊巨大的玉石匾額,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筆力遒勁,氣勢不凡。
還未踏入,一股混雜著醇厚茶香與淡淡戲曲唱腔的、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的暖流,便迎麵撲來。
“好一個鬧中取靜,雅俗共賞的格局。”一位專攻民俗學的教授撫掌讚歎,“外麵是市井喧囂,內裏是曲藝茶香,一門之隔,便將兩種生活情趣,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劉楚引著眾人,繞過門口那架繪著“孔雀開屏”圖的巨大紫檀木影壁。當庭院內的全景豁然展現在眼前時,饒是這些見多識廣的專家,也不由得齊齊發出一聲低低的讚歎。
寬敞的庭院中央,一座被活水環繞的精致戲台巍然矗立,彩繪斑斕。而庭院四周,三層回廊之下,早已是座無虛席。
空氣中,茶香四溢,點心的甜香繚繞不絕。遊客們三三兩兩地圍坐在紅木桌椅旁,或低聲交談,或憑欄觀景。
甚至在庭院一角,還有幾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正對著一方小小的棋盤凝神對弈,身旁爐火上的紫砂壺,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
這哪裏像是一個景區裏的茶樓,這分明就是一幅活色生香的、屬於太平盛世的“市民生活圖卷”。
“劉園長,好大的手筆啊。”一位來自故宮博物院,專攻古代家具研究的馬教授,快步走到一張空桌旁,伸出手,用一種近乎於朝聖的姿態,輕輕撫摸著那張八仙桌的桌麵。
“這……這是黃花梨木。”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們看這紋理,行雲流水,如行雲,似鬼麵。還有這做工,全榫卯結構,嚴絲合縫,連一顆鐵釘都看不到。這把椅子,是典型的明式圈椅,線條簡練,弧度優美,符合人體工學……我的天,光是這一套桌椅,放在外麵,都足以進拍賣會了。您這裏……竟然擺了上百套,就這麽……給遊客們坐著喝茶?”
他看向劉楚的眼神,已經從之前的審視,變成了此刻的費解與震撼。
劉楚隻是笑了笑,平靜地回答:“器物,終究是為人服務的。若隻是鎖在玻璃櫃裏,那便失了它本該有的溫度。”
這句雲淡風輕的話,卻讓在場的所有專家,心中都是微微一震。
他們環顧四周,這才發現,這裏的一切,都“對”得有些過分。那盛放茶水的白瓷蓋碗,是景德鎮的影青瓷;那用來插花的膽瓶,是龍泉窯的梅子青;就連戲台兩側柱子上掛著的那副楹聯——“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裝誰像誰,誰裝誰,誰就像誰”,其字體,都帶著一股子顏筋柳骨的遒勁風韻。
就在這時,戲台之上,伴隨著一陣清脆的鑼鼓聲,好戲,開場了。
一位身穿粉色羅衫,頭戴精美花冠,扮相嬌俏的“杜麗娘”款款走出。她水袖輕拂,眼波流轉,未曾開口,那股子養在深閨、春愁無限的少女情思,便已然彌漫了整個庭院。
“原來是《牡丹亭》裏的‘遊園驚夢’一折。”李敬同教授的眼睛瞬間亮了。作為一位頂尖的戲劇史涉獵者,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便進入了“審片”模式。
隻聽那台上的“杜麗娘”,朱唇輕啟,唱腔婉轉悠揚: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僅僅兩句,李敬同教授的身體,便猛地向前一傾,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溫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圓,眼神中充滿了難以置信。
“這……這是……”他激動得嘴唇都在微微顫抖,“這唱腔,是純正的昆腔水磨調!你們聽,每一個字,都像是被江南的煙雨浸潤過一般,糯、軟、潤、滑,卻又在行腔轉調之間,帶著一股子清冽的筋骨!還有她的念白,是標準的‘中州韻’,每一個字的平仄、音韻,都分毫不差!”
他身旁的一位音樂學院的教授也聽得連連點頭,附和道:“不止是唱腔!李老,您聽這伴奏!笛子是主奏,清越悠揚,卻又不搶戲;弦樂在底下鋪陳,營造氛圍;尤其是那鼓板,點打得極為精準,每一次敲擊,都正好卡在演員眼神、身段轉換的那個節點上!這……這不是普通的戲班子能有的水準!這是真正的大師手筆!”
一曲終了,餘音繞梁。
整個聽泉軒內,無論是專家還是普通遊客,都沉浸在那如夢似幻的意境中,久久無法自拔。片刻之後,雷鳴般的喝彩與掌聲,轟然響起。
李敬同教授也用力地鼓著掌,臉上的激動之情溢於言表。他轉過頭,用一種近乎於“拷問”的、無比急切的目光看著劉楚。
“劉園長!”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嘶啞,“恕我冒昧!敢問台上這位演員,是哪一位昆曲名家的親傳弟子?如此年輕,便有這般爐火純青的功力,我竟從未在梨園行裏聽說過!還有這支樂隊,配合得天衣無縫,簡直是……簡直是國家京劇院的水準!您……您究竟是從何處,請來了這等神仙班底?!”
這個問題一出,所有專家的目光,再次齊刷刷地聚焦在了劉楚的身上。
是啊,建築,可以用錢和技術堆出來。
可這種需要數十年如一日的苦功,需要天賦與傳承的“活著的藝術”,又是如何做到的?
麵對這位戲劇界泰鬥的“靈魂拷問”,劉楚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慌亂。
他知道,這個問題,遲早會來。
他先是對著李敬同教授,歉意地笑了笑。
“李老,您這個問題,恐怕要讓您失望了。”
“失望?”
“是的。”劉楚點了點頭,坦然地說道,“因為台上這位演員,以及我們聽泉軒所有的戲曲人員,他們,並非出身於任何一個知名的戲曲院團,也並非是哪一位梨園名家的弟子。”
這番話,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他們是……”
劉楚的目光,望向那座此刻正被掌聲包圍的戲台,眼神變得有些悠遠。
“他們,隻是一群,真正熱愛這門藝術,卻又差點被這個時代所遺忘的‘手藝人’罷了。”
“李老您知道,如今這個時代,願意靜下心來,去聽一曲昆腔,品一段京韻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許多小地方的戲曲院團,生存艱難,甚至早已解散。無數有天賦、有功底的年輕演員,為了生計,不得不改行,脫下戲服,放下了他們從小練到大的身段和唱腔。”
“我們做的,其實很簡單。”
劉楚收回目光,看著李敬同教授,臉上,是與之前解釋城牆時,如出一轍的真誠。
“我們隻是,在全國各地,一個一個地,把這些被埋沒的‘遺珠’,給找了回來。”
“我們為他們提供了業內最頂級的薪酬和福利,讓他們再無後顧之憂。我們為他們搭建了這座,或許是全世界最好的戲台,讓他們能心無旁騖地,去唱他們想唱的戲。”
“我們不給他們下達任何商業演出的指標,也不要求他們去迎合市場。我們隻提了一個要求——”
劉楚頓了頓,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說道:
“——那就是,用最純粹、最正宗、最不打折扣的方式,將這門傳承了數百年的藝術,原原本本地,呈現在每一位,願意為它駐足的知音麵前。”
一番話說完,整個八角亭,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李敬同教授呆呆地看著劉楚,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許久之後,這位德高望重、見慣了風雨的老者,眼眶,竟有些微微地,泛紅了。
他緩緩地,對著劉楚,站起身。
然後,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劉園長……我替那些孩子,也替我們這些守著這門手藝的老家夥們……”
“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