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4章 吳儂軟語話江南,一舟一水皆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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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船夫那句帶著幾分狡黠的“把脈”,如同一顆投入湖中的石子,在畫舫內蕩開了一圈會心的笑紋。專家們緊繃了一上午的神經,在這充滿生活智慧的玩笑中,徹底鬆弛下來。
    先前那種審視與考究的姿態不自覺地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真正融入此間山水的閑適與安然。
    畫舫順著平緩的水流,悄無聲息地滑行。之前徒步時需要仰視或俯瞰的景致,此刻都化作了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流動的畫卷,在雕花的船窗外緩緩鋪陳開來。
    “這便是‘坐於船中,人遊畫裏’了。”李敬同教授憑窗而坐,目光越過近處拂水的柳絲,望向遠處那座半月形的“月橋”,由衷地感歎,“徒步時,我們看的是橋的結構,是匠人的巧思。可如今從這個角度望去,那橋與水中的倒影合二為一,便是一輪完璧無瑕的滿月。這看的,就不是橋,而是意境了。”
    他身旁,那位園林專家也深以為然地點頭:“沒錯,這便是中國園林‘步移景異’的精髓。同一個景,不同的視角,便有不同的心境。你們看,我們此刻與那‘聽雨橋’上的廊亭幾乎平視,正好能看到亭中那位拉二胡的老先生低頭沉吟的側影。這幅畫麵,比我們之前在橋下仰望,更多了幾分人間煙。近了,也親了。”
    船行至“流雲橋”下,那漢白玉的橋身在水麵倒映出清晰的影子,橋上少女們飄揚的裙擺與披帛,仿佛也倒映在了專家們的心裏。
    “劉園長,”那位藝術史專家看得入了神,他忽然轉過頭,帶著一絲探究的意味問道,“我留意到,這水鄉裏,似乎處處都透著一股宋人的風雅。無論是那‘流雲橋’的寫意雕工,還是遊客們身上常見的褙子、直裰,都帶著鮮明的宋製特征。可方才在甕城,無論是建築還是茶樓裏的戲曲,卻又明顯是明清的風格。這在設計上,是有什麽特別的考量嗎?”
    這個問題,瞬間將話題從單純的賞景,引向了更深層次的文化思考。
    劉楚正在為幾位老先生添茶,聞言,他放下那把小巧的紫砂壺,茶水的氤氳香氣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先生好眼力。”他微笑道,“青瑤山莊的中國風區域,確實並非是單一朝代的複刻。我們更想做的,是為遊客們呈現一個‘流動的華夏’。”
    “甕城,作為入園的第一站,我們希望它帶來的是一種最為大眾所熟知、也最具市井煙火氣的‘中國印象’。所以我們選擇了元素更為豐富、故事性更強的明清風格,讓遊客能最快地融入進來。”
    “而這片江南水鄉,”他伸手指了指窗外那如詩如畫的景致,“我們追求的,是一種更為內斂、更為風雅的‘士大夫’審美。宋代,無疑是將這份審美做到了極致的時代。所以,在這裏,您會看到更多的留白,更多的寫意,我們希望遊客來到這裏,能讓自己的心,真正地靜下來。”
    “至於那座盛唐古城……”他賣了個關子,“等明日諸位先生親臨其境,便會感受到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獨屬於大唐的雄渾與萬國來朝的氣魄了。”
    一番話,條理清晰,邏輯自洽。專家們聽得連連點頭,心中對這個年輕人的敬佩又加深了幾分。
    他們這才明白,這園區裏看似風格迥異的區域,並非是雜亂無章的堆砌,其背後,竟有著如此深思熟慮的、關於遊客體驗層次感的“頂層設計”。
    就在眾人沉浸在這番高論中時,那位材料學專家,他的“職業病”又犯了。他沒有看窗外的風景,反而對船艙內的擺設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他伸出手,在那張由整塊花梨木製成的矮幾上輕輕敲了敲,又湊近了,仔細聞了聞。
    “不對,不對。”他搖著頭,臉上是極度困惑的神情,“這色澤,這紋理,甚至這敲擊的聲音,都與頂級的海南黃花梨別無二致。可……可這木頭,怎麽一點‘降香味’都沒有?反而是一股淡淡的柚木清香。”
    他這番話,立刻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回了船艙之內。
    何鏡山教授也好奇地湊上前,仔細端詳著那張矮幾。作為建築大家,他對各種名貴木材也頗有研究,經同伴這麽一提醒,他也發現了其中的蹊蹺。
    “確實奇怪,”他沉吟道,“若是海黃,斷然不會是這個味道。可若非海黃,這般品相的紋理,尤其是這幾個‘鬼臉’,也太過逼真了些……”
    眾人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紛紛上前研究,一時間,這小小的船艙,竟開起了一場關於“名貴木材”的現場研討會。
    看著這群平日裏高山仰止的泰鬥們,此刻如同好奇寶寶般,圍著一張桌子爭論不休,劉楚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直到他們的目光,最終都匯聚到了自己身上,他才不緊不慢地揭曉了答案。
    “諸位先生不必猜了。這張桌子,既是,也不是花梨木。”
    他指著桌麵那美輪美奐的紋理,緩緩說道:“它的‘皮’,是真的。我們確實是采購了一批品相極佳的海南黃花梨老料,將其通過特殊工藝,切削成了厚度僅有0.2毫米的超薄木皮。”
    “然後,”他又敲了敲桌子的側麵,“我們將這些珍貴的木皮,通過高溫高壓,與內部的實心柚木基材,進行了一體化的融合。所以,諸位看到的是花梨木的紋理,聞到的,卻是柚木的清香。”
    “為何要如此?”一位專家不解地問道,“以青瑤山莊的財力,用整塊的花梨木,也並非難事吧?”
    “先生說的是。”劉楚點了點頭,臉上的笑容卻微微收斂,換上了一種更為嚴肅的神情。
    “隻是,我們建的是一個景區,而不是一個博物館的展櫃。海南黃花梨,固然珍貴。但它的質地,相對偏軟,也畏懼潮濕。若真的用純實木,放在這常年水汽充盈的畫舫之上,不出幾年,便會開裂、變形,也經不起每日成百上千遊客的觸摸與磕碰。”
    “而柚木,則是世界上公認的,最優秀的船用木材之一。它富含油脂,天然防潮、防腐、防蟲蛀,且質地堅硬,穩定性極高。”
    “我們這麽做,既是用最珍貴的花梨木,保留了這份獨一無二的中式美學。也是用最堅實的柚木,保證了它能長久地,在這片水麵之上,為一批又一批的遊客,提供最穩定、最安全的服務。”
    “美,固然重要。但耐用與安全,才是我們所有設計,都必須遵守的,第一原則。”
    一番話,擲地有聲。
    船艙之內,再次陷入了寂靜。
    專家們麵麵相覷,臉上的表情,已經從最初的困惑,轉變為此刻深深的震撼。
    他們本以為,自己又發現了一處青瑤山莊“炫技”式的細節。卻沒想到,這細節的背後,竟隱藏著如此深沉的、對遊客安全與長久運營的極致考量。
    就在這時,一陣清越嘹亮的歌聲,毫無征兆地,從不遠處的河麵上傳來,打破了船艙內的寧靜。
    “青石板哎慢慢走哎~”
    “阿妹的笑在橋上頭哦~”
    那歌聲,帶著幾分水鄉特有的粗獷與野趣,沒有絲毫的雕琢,卻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艘烏篷船正從他們的畫舫旁緩緩劃過。船頭,一位穿著藍印花布對襟衫、戴著鬥笠的老船夫,正一邊不緊不慢地搖著櫓,一邊扯著嗓子,唱著不知名的山歌。
    他的船上,坐著一家三口。那個年輕的父親,正舉著手機,興奮地錄著像;而他的妻子和孩子,則和著節拍,開心地拍著手。
    這充滿煙火氣的一幕,與畫舫內這略顯嚴肅的學術氛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緊接著,仿佛是引發了連鎖反應。
    另一艘小遊船上,一個年輕人受了感染,也調皮地學著那老船夫的調子,大聲地“啊啊”回應著。
    霎時間,整個河麵上,都充滿了遊客們的歡笑聲、歌聲與喝彩聲。
    “噗通!”
    一條體態豐腴的金色錦鯉,仿佛也被這熱鬧的氣氛所感染,猛地躍出了水麵,在空中劃出一道金色的弧線,又重重地落回水中,濺起一片晶瑩的水花。
    “哇!魚跳起來了!”
    “快看快看!是金色的!要轉運了!”
    “這地方,也太有靈氣了吧!”
    更多的遊客,紛紛拿出手機,試圖捕捉這動人的一刻。
    畫舫內,何鏡山教授看著窗外這幅生機勃勃、充滿了歡聲笑語的景象,又回頭看了看船艙內,這些因為一個木材問題而陷入深思的老夥計們。
    他忽然笑了。
    他端起麵前的茶杯,對著眾人,朗聲說道:
    “諸位,別‘把脈’了。”
    “再把下去,我們倒真成了,這畫裏,最不合群的‘老古董’了。”
    “來,喝茶,喝茶!且聽風吟,且看魚躍,莫負了,這大好春光啊!”
    一番話,讓所有專家,都啞然失笑。
    他們紛紛端起茶杯,不再去糾結那些關於工藝與理念的深奧問題。
    隻是靜靜地,看著窗外那流動的風景,聽著遠處傳來的悠揚歌聲,任由自己的心,徹底地,融化在了這片,溫暖而熱鬧的,江南春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