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舟橋一夢驚塵客,歸棹方知人亦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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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楚那番關於“逃離”與“航行”的獨白,餘音未散,卻比那自湖麵吹來的清風,更能撫慰人心。
    整個觀景平台之上,一片靜謐。無論是德高望重的專家,還是周圍聞聲而來的遊客,都還沉浸在那番話所構建的宏大意境之中,咀嚼著那份獨屬於東方人的、關於“詩與遠方”的終極浪漫。
    許久之後,還是何鏡山教授,第一個從那份深沉的思索中回過神來。他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那口氣裏,仿佛帶走了半生的疲憊與塵囂。
    他沒有再對這座“乘風橋”的任何建築細節進行點評,在這份堪稱“道”的理念麵前,任何關於“術”的分析,都已顯得蒼白。
    他隻是轉過頭,看著眼前這個始終掛著淡然微笑的年輕人,眼神複雜。
    “好一個‘逍遙一夢’。”何老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感慨,“劉園長,老朽今日,算是真正領教了。你造的不是橋,是渡口;建的不是園,是夢鄉。我們這些搞了一輩子建築的老家夥,總想著如何讓建築更堅固,更美觀,卻忘了,建築的終極目的,是安放人心。”
    他話鋒一轉,目光掃過遠處河道上,那隱約可見的、剩下的三座石橋輪廓,隨即灑脫地一擺手。
    “後麵的橋,不看了。”
    這個決定,讓在場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李敬同教授也笑著附和道:“是啊,不必看了。老何說得對,這九座橋走下來,每一座,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脾氣’和‘故事’。有的敦厚,有的靈秀,有的野趣,有的風雅,直到眼前這座‘乘風橋’,將這份體驗推向了極致。過猶不及,再看下去,這份回味,怕是就要淡了。”
    那位園林專家更是撫掌大笑:“沒錯!這就如同一席絕頂的盛宴,十二道主菜,我們已經品過了九道,每一道都回味無窮。此刻,就該是退席,去喝一杯清茶的時候了。非要把最後三道也硬塞下去,那便是食客的‘貪’,也是主人的‘俗’了。”
    這番話,引得所有專家都撫掌稱是。
    他們都是各自領域的大家,最是懂得“留白”的妙處。青瑤山莊的這十二座橋,已經用九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完美地展現了其在設計上的深度與廣度。
    此刻,留下三分念想,帶著滿腹的驚歎與回味離開,遠比走馬觀花地看完全程,要來得更為高級。
    劉楚看著眼前這群通透豁達的老先生們,心中那份敬佩之情愈發濃厚。
    “既然諸位先生已有此意,”他笑著,再次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隻是這一次,方向是來時的路,“那晚輩,便再陪諸位先生,走一回這畫中之路,如何?”
    於是,這支由當世頂尖學者組成的“探橋團”,便就此掉頭,沿著來時的路,向著碼頭的方向,悠然踱步而歸。
    回去的路,心境已是截然不同。
    來時,是帶著探索與審視,每一步,都在尋找細節,分析工藝。而此刻,所有的緊繃都已卸下,他們不再是學者,而真正變成了這水鄉畫卷中,最閑適的遊人。
    他們的腳步更慢了,目光也不再隻聚焦於建築本身。
    在“回廊橋”上,他們看到一位穿著唐製圓領袍的父親,正耐心地教自己那同樣穿著襦裙的女兒,如何透過扇形的窗欞,去尋找遠處遊船上的飛鳥圖騰。父女倆的剪影,被窗欞框成了一幅天然的、充滿溫情的圖畫。
    在“月橋”之上,之前那位獨自憑欄的道袍青年已經離開,取而代之的,是幾個穿著不同朝代漢服的女孩。有明製的襖裙,有魏晉風的廣袖,甚至還有一個穿著英姿颯爽的胡服。
    她們嘰嘰喳喳地聚在一起,討論的卻不是誰的衣服更美,而是哪家的妝麵更還原,哪家的發簪更考究。
    “你們看,多有趣。”社會學專家輕聲對身旁的同伴說道,“在外麵,穿成這樣上街,或許還會引來異樣的目光。可是在這裏,‘奇裝異服’反而成了常態。不同的朝代,不同的風格,都在這同一座橋上,如此和諧地共存著,沒有絲毫的違和感。這本身,就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文化現象。”
    在“曲水橋”邊,他們看到幾個少年,正比賽著用柳條去觸碰橋下湍急的水流,濺起一身的水花,卻笑得比誰都開心。
    而在“流雲橋”畔,之前那位拉二胡的盲人老者已經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擺著畫架的年輕人。他沒有用油彩,也沒有用素描,而是鋪開了一張宣紙,正用一支毛筆,蘸著淡墨,寫意地勾勒著眼前小橋流水的景致。
    一路上,盡是這般鮮活、生動、充滿了故事感的畫麵。
    專家們不再交談,隻是靜靜地看著,感受著。
    他們看著那些穿著各個朝代服飾的遊客們,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那些寬大的衣袖,拂過宋代的石欄;
    那些明豔的裙擺,倒映在唐風的河水裏。時空,在這一刻,仿佛真的產生了某種奇妙的、溫柔的重疊。
    當他們最終,再次回到那個人聲鼎沸的碼頭時,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如沐春風般的愜意與滿足。
    這一次,劉楚沒有再多問。
    他隻是引領著眾人,走向了之前那處,為他們預留的、由垂柳掩映的獨立埠頭。
    那艘華麗的畫舫,依舊靜靜地停泊在那裏,等待著它的客人。
    “諸位先生,”劉楚笑著,親自為他們掀開了船艙的竹簾,“走了這許久,也該是,真正坐下來,喝一杯清茶的時候了。”
    這一次,再也無人推辭。
    專家們依序登上了畫舫。船艙之內,早已備好了舒適的軟墊和矮幾,幾案之上,一套精致的青瓷茶具,正散發著溫潤的光澤。
    當所有人都落座,一位穿著青布短衫,頭戴氈帽,看起來約莫五旬上下的老船夫,便用長長的竹篙,在岸邊的青石上輕輕一點。
    畫舫,便如同一片沒有重量的落葉,輕盈地、悄無聲息地,滑開了水麵,向著湖心的方向緩緩而去。
    整個過程,沒有一絲一毫現代機械的啟動聲,隻有竹篙劃破水麵時,那“嘩啦”的、悅耳聲響。
    “幾位老先生,坐穩哉!”
    老船夫開口了,那一口純正的、帶著糯米般香甜的吳儂軟語,瞬間便將這江南的韻味,又渲染得濃鬱了三分。
    他的臉上,帶著水鄉人特有的、被陽光和湖風滋養出的淳樸笑意。
    他沒有像那些訓練有素的導遊一樣,去背誦景點介紹,而是像在和鄰家的客人拉家常一般,用他那帶著獨特韻律的鄉音,閑談起來。
    “今朝天氣好哦,風也順,水也平。幾位老先生,是頭一回來我們這裏白相玩)吧?”
    李敬同教授被他這親切的鄉音勾起了興趣,笑著回應道:“是啊,老師傅,我們是頭一回來。你這船,劃得可真穩當。”
    “嗨呀,算不得什麽哦。”老船夫咧嘴一笑,露出兩排被煙草熏得有些發黃的牙齒,“我啊,從小就在太湖邊上長大的,摸了一輩子的船篙,這點手藝,就像是吃飯喝水一樣,早就長在骨頭裏哉!”
    他一邊說著,一邊熟練地,用竹篙在水底輕輕一點,畫舫便靈巧地,繞過了一片漂浮的睡蓮。
    “倒是你們這些城裏來的貴客,”他回過頭,好奇地打量著船艙裏這群氣質不凡的老者,“看你們的樣子,不像是來玩的,倒像是……來給我們這園子,‘把脈’的先生哦?”
    他這句半開玩笑的、卻又無比精準的猜測,讓船艙內的專家們,都是一愣。
    隨即,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放聲大笑了起來。
    笑聲,爽朗而暢快,回蕩在這片碧波之上,驚起了一灘,正在水草間覓食的鷗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