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金樽玉饌映飛簷,一席煙雨話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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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一塊巨大的、帶著墨痕的宣紙,緩緩在遠帆湖的上空鋪展開來。
湖岸線上,江南水鄉的萬家燈火次第亮起,一盞盞溫暖的橘色光暈在水中漾開,與天邊最後一抹瑰麗的晚霞和初升的星辰交相輝映,勾勒出一幅如夢似幻的江南夜泊圖。
“江南貴胄號”之上,更是燈火輝煌,如同漂浮於星河之間的一座瓊樓玉宇。
二樓,一間名為“觀瀾廳”的獨立水上包廂內,氣氛卻與外界的喧囂截然不同,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清雅與寧靜。
包廂的設計極盡巧思,三麵都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便是流光溢彩的湖景。室內沒有采用一層大廳那種略顯張揚的富麗堂皇,而是以一種更為內斂的、文人書房式的風格進行布置。
牆壁上懸掛著幾幅意境悠遠的寫意山水,角落裏,一尊造型古樸的博山爐,正升起一縷若有若無的、清雅的沉水香。
十幾位專家,此刻已換下了沾染了日間風塵的古裝服飾,換上了山莊早已備好的、質地柔軟舒適的絲麻常服,正圍坐在一張巨大的圓形花梨木餐桌旁。
劉楚坐在主位,他舉起麵前那盞盛著清冽果酒的琉璃杯,臉上帶著真誠的笑意。
“諸位先生,”他的聲音溫和清朗,“今日,從城牆到舟橋,從匠心到民俗,晚輩聽了諸位先生的一番高論,當真是茅塞頓開,勝讀十年書。這一杯,晚輩敬各位,敬學問,也敬風骨。”
“劉園長太客氣了。”何鏡山教授笑著端起酒杯,“今日,該是我們這些老家夥,敬你一杯才對。你讓我們看到了,我們這個時代,依然有人,願意去做那些‘吃力不討好’的笨事,也讓我們看到了,我們華夏的傳統文化,在今天,還能綻放出何等動人的光彩。”
“沒錯!”李敬同教授也感慨道,“老朽今日,才算是真正明白了,何為‘遊學’。這一番走下來,比我在故紙堆裏看上一個月,收獲還要大。來,共飲此杯!”
眾人紛紛舉杯,杯盞輕碰,發出一陣清脆悅耳的聲響。
甘冽的果酒順喉而下,帶著一絲桂花的清甜,瞬間洗去了眾人一日奔波的疲憊。
就在這時,包廂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被無聲地推開。一位身穿藏青色對襟長衫、氣質沉穩的中年管事,引領著一隊身著素雅襦裙的侍女,魚貫而入。
“諸位先生,劉園主,”管事躬身一禮,聲音沉穩,“今夜的晚宴,名為‘江南煙雨’,取‘山色空蒙雨亦奇’之意。菜式不多,一共六道,皆是選用此時節,江南本地最新鮮的食材,以蘇幫菜的烹飪手法,略作改良而成。求的,不是珍饈海味,而是一份,獨屬於江南的,清鮮與本味。還望諸位,能夠喜歡。”
這番開場白,說得雅致脫俗,瞬間便將晚宴的格調定了下來。
專家們聞言,都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他們都是走南闖北之人,什麽大餐未曾見過?反倒是這“清鮮”與“本味”四字,更讓他們覺得期待。
管事話音落下,第一位侍女便上前一步,將手中捧著的、蓋著銀質蓋碗的青瓷小碟,一一輕放在了每位專家的麵前。
“頭菜,‘春江水暖’。”
隨著管事一聲輕喝,侍女們齊齊揭開了蓋碗。一股混雜著河鮮與嫩筍的、極致的清香,瞬間彌漫開來。
碟中,並非什麽複雜的菜式。隻有幾片薄如蟬翼的、雪白的鱖魚片,燙得恰到好處,微微卷曲,如同江上泛起的浪花。魚片之下,墊著幾根切得極細的春筍絲和碧綠的蓴菜,最後,再淋上一勺清澈見底、卻又鮮美異常的頂湯。
“這道菜,最是講究火候與刀工。”管事在一旁輕聲解說,“魚片,需在活魚身上剔下,保證其鮮活。入水汆燙,不過三息,多一息則老,少一息則生。配以淩晨於竹林深處,帶露采摘的頭茬春筍,方能得這般,極致的鮮嫩與爽脆。”
那位之前在“大唐食府”大快朵頤的社會學專家,此刻也放慢了動作。他小心翼翼地夾起一片魚肉,送入口中。
魚肉嫩滑得幾乎無需咀嚼,便要化在舌尖,那股獨屬於活水河鮮的清甜,瞬間綻放。緊接著,是春筍那“哢嚓”一聲的、清脆的微響,帶來了一股雨後竹林般的清新。最後,再由那一口頂湯,將所有的鮮美,完美地包裹、升華。
“好……好一個‘春江水暖’。”他閉著眼睛,細細品味,由衷地讚歎,“這吃的,哪裏是菜。這分明是,把整個江南的春天,都濃縮在了這一個小小的碟子裏啊。”
頭菜的驚豔,為整場晚宴,定下了一個極高的基調。
緊接著,第二道菜,“碧螺蝦仁”,被端了上來。
這一次,盛菜的器皿,換成了一隻隻小巧玲瓏的、用整塊竹節雕成的竹筒。碧綠的竹筒,襯著裏麵那如白玉般晶瑩剔透的、手剝的河蝦仁,以及那點綴其間的、幾片嫩綠的碧螺春茶葉,單是看著,就已是一場視覺的享受。
“蝦仁,取的是太湖中,指節大小的青殼蝦,非手剝不可,方能保證其完整的形態與彈嫩的口感。炒製之時,不用蔥薑,隻在出鍋前,淋入一勺用當年新采的洞庭碧螺春,泡出的頭道茶湯。取其香,而不取其澀。”
李敬同教授夾起一顆蝦仁,那蝦仁入口,是一種極致的彈牙與爽滑,鮮甜的本味之後,便是一股若有若無的、極為清雅的茶香,在舌根處,緩緩彌漫開來,瞬間便解了蝦仁的那一絲腥氣,隻留下滿口的清鮮。
“妙!實在是妙!”他撫掌讚歎,“以茶入饌,古已有之。但能將這分寸,拿捏得如此恰到好處,既保留了蝦的鮮,又凸顯了茶的雅,實屬難得。”
第三道菜,名為“東坡問肉”,則展現了蘇幫菜的另一麵。
那是一塊切得方方正正、色澤紅潤晶亮的五花肉,盛放在一隻小小的紫砂盅裏,旁邊配著幾棵燙得翠綠的菜心。那肉,被燉得極為軟糯,用筷子輕輕一撥,便能看到那肥瘦相間的肉質,在微微地顫動。
“此肉,非‘東坡肉’,而叫‘東坡問肉’。”管事笑著解釋其中的玄機,“東坡先生愛肉,天下皆知。但這道菜,妙處,卻不在肉本身,而在,這燉肉的‘湯’。”
“我們選用上好的太湖糯米,與酒曲、桂花一同,釀造出一種獨特的、甜香四溢的米酒。再用這米酒,代替清水,加入冰糖、醬油,將那五花肉,文火慢燉三個時辰以上。酒香,完全沁入了肉的每一絲纖維之中,不僅解了肥肉的油膩,更添了一份,獨有的醇厚與回甘。”
何鏡山教授,這位平日裏飲食極為清淡的老者,此刻也忍不住,夾起了一塊肥瘦相間的肉塊。那肉入口,幾乎不需用力,便在舌尖化開。肥肉的部分,化作一股濃鬱的、帶著酒香的油脂,瞬間包裹了味蕾;而瘦肉的部分,則酥而不柴,飽含著鹹中帶甜的醬汁。
“好肉,好酒,好功夫。”他吃完,隻說了這七個字,隨即,又夾起了第二塊。
接下來的,“蟹粉春卷”、“鬆鼠鱖魚”、“蓴菜銀魚羹”,每一道,都如同一首精巧的、關於江南風味的短詩,讓在座的所有專家,都吃得是讚不絕口,如沐春風。
六道菜盡,眾人皆是酒足飯飽,臉上帶著滿足的微醺。侍女們悄然無聲地將殘盤撤下,換上了新沏的香茗與飯後水果。
窗外,夜色已深。湖麵上不知何時升起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遠處水鄉的燈火在霧氣中,變得朦朧而搖曳,如同一場不願醒來的江南舊夢。
那位園林專家看著窗外的景色,又看了看桌上這六道精致的菜肴,忽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我算是明白了。”他端起茶杯,臉上是哭笑不得的神情,“劉園長,你們青瑤山莊,最‘毒’的地方,不是景色,也不是建築。”
“而是你們,在用這種方式,一點一點地,把我們這些遊客的‘審美’和‘味蕾’,全都給,‘養刁’了啊。”
“以後,我們再出去旅遊,看到那些粗製濫造的仿古街,吃到那些千篇一律的所謂‘特色小吃’,怕是再也難以下咽了。”
他這番話,瞬間引來了滿堂深有同感的善意哄笑。
而劉楚隻是端起茶杯,對著眾人遙遙一敬。
窗外,一艘掛著紅燈籠的烏篷船,正從遠處的水霧中,緩緩地搖櫓而來。
船頭隱約傳來幾聲,悠揚的江南小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