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衛紅站在京城大學校門口，寒風刮得她臉頰生疼。
    她裹緊了單薄的棉襖，望著校園裏來來往往的學生，眼睛紅腫得像是兩顆熟透的桃子。
    大哥犧牲已經半個月了，母親的精神狀態每況愈下，父親也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同學，請問計算機科學一班在哪個教學樓？”她攔住一個戴著眼鏡的女生問道。
    女生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找誰？”
    “我找葉衛東，我是他妹妹。”葉衛紅聲音哽咽，這幾個字說出口時，她心裏一陣刺痛。
    “哦，你是她妹妹，我剛好在圖書館見過他，他這會正在圖書館……”
    葉衛紅幹脆請這位同學帶她去圖書館，那同學聽說是葉衛東的妹妹，也就十分熱情地把葉衛紅帶去了圖書館。
    “二哥……”葉衛紅的聲音顫抖得幾乎聽不見。
    葉衛東似乎感應到了什麽，轉過頭來。
    當他看清站在不遠處的人，並看到葉衛東滿臉淚水的模樣之時，書從他手中滑落，發出一聲悶響。
    葉家人，他都沒有太好的印象。
    但葉衛紅畢竟比自己還小三歲，成長的過程之中，他與這個妹妹之間並沒有太多的衝突。
    “衛紅，你怎麽來了？怎麽哭成這個樣子？”
    愣神片刻之後，葉衛東還是站起身來朝葉衛紅走去。
    “二哥，你知道嗎？大哥……大哥他犧牲了……媽媽瘋了……求求你回去看看媽媽吧……”
    葉衛東的身體瞬間僵硬。
    圖書館裏其他學生投來好奇的目光，他機械地拍著妹妹的背，大腦卻一片空白。
    犧牲？葉衛華？
    “我們出去說。”他低聲說道，撿起地上的書放回書架，然後扶著葉衛紅走出圖書館。
    校園的長椅上，葉衛紅斷斷續續地講述了家裏發生的一切。
    葉衛東靜靜地聽著，臉上的表情從震驚逐漸變為複雜的痛苦。
    當聽到母親精神失常，時常對著空氣喊他和大哥的名字時，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掐進了掌心。
    “二哥，我知道爸媽當年對不起你.……”
    葉衛紅抓住他的手，淚水滴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但現在大哥不在了，媽媽真的需要你...醫生說隻有你能幫她……”
    葉衛東抽回手，站起身走到幾步開外，背對著妹妹。
    遠處操場上有學生在踢足球，歡聲笑語與他此刻的心情形成鮮明對比。
    葉衛華死了？
    當年，一家人通過抓鬮算計他葉衛東，才讓葉衛華如願以償地去當了兵，但是這樣的結果，恐怕也不是葉家人所希望的吧？
    盡管他葉衛東早已經在心裏不將葉家人當成親人了，但此刻的他，還是有心痛的感覺。
    不管怎麽說，葉衛華也是為了這個國家而死的。
    “衛紅，”他的聲音沙啞，“我需要時間考慮。”
    “還有什麽好考慮的！”葉衛紅突然激動起來，“那是我們的媽媽啊！她現在連飯都不吃，整天抱著大哥的軍裝哭……爸爸也快撐不住了……”
    葉衛東轉過身，眼中閃爍著痛苦的光芒：“那他們考慮過我的感受嗎？登報聲明與我斷絕關係時，他們考慮過我是他們的兒子嗎？”
    葉衛紅被問住了，她低下頭，眼淚再次湧出：“我知道.……我知道他們做錯了……但現在家裏真的需要你……”
    “所以，我才說我要考慮。”葉衛東最終說道，“對了，是誰讓你來找我的？”
    “沒有誰，是我自己來的，我都十六歲了，已經讀高中了。”
    葉衛東點了點頭：“你先回去吧，我會好好考慮的。”
    送走葉衛紅後，葉衛東沒有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徐家。
    一路上，葉衛華的身影不斷在他腦海中閃現…….
    徐老正在書房練字，看到外孫魂不守舍地進來，立刻放下毛筆：“衛東，出什麽事了？”
    “外公……”葉衛東的聲音哽咽了，“葉衛華……他在前線犧牲了。”
    徐老的手微微一顫，墨汁滴落在宣紙上，暈開一片黑色。
    他緩緩坐下，示意葉衛東也坐：“什麽時候的事？”
    “半個月了。”葉衛東機械地回答，“剛才...葉衛紅來找我，說我……說肖菊英精神失常了，想見我。”
    徐老沉默良久，目光落在書桌上那張泛黃的照片上——那是徐英姿年輕時的樣子。他深深歎了口氣：“你怎麽想？”
    “我不知道。”葉衛東痛苦地抱住頭，“我恨他們當年的決定，但...葉衛華是為國家犧牲的……我又覺得……”
    “衛東，我建議你去見見他們。”
    葉衛東猛地抬頭：“外公！可他們……”
    “我知道他們做了什麽。”徐老抬手製止他，“但怨恨隻會傷害你自己。去見見他們，不代表你必須原諒或重新接納。有些事，做了才不會後悔。”
    葉衛東沉默了。
    窗外夕陽西沉，將書房染成一片血色。
    “我該以什麽身份去？”他最終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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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你想成為的身份。”徐老睿智地回答，“你可以是葉衛東，可以是一個慰問烈士家屬的陌生人，也可以是一個失去兄長的弟弟。選擇權在你。”
    第二天上午，葉衛東站在軍區醫院走廊上，手裏拿著一束白色菊花。
    “衛東？真的是你？”
    一個沙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葉衛東轉身，看到了好久未見的養父——葉長征。
    記憶中那個威嚴挺拔的軍官如今佝僂著背，眼睛深陷，整個人明顯老了很多。
    “葉...叔叔。”葉衛東艱難地吐出這個稱呼，“我聽說……葉衛華的事，很抱歉。”
    葉長征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但他很快調整了表情：“謝謝你來看我們。你媽媽……她在318病房。”
    走廊似乎無限延長。
    葉衛東跟在父親身後，心跳如鼓。
    當病房門打開時，他看到肖菊英坐在窗邊，懷裏抱著一個軍用書包，嘴裏哼著搖籃曲。陽光照在她灰白的頭發上，顯得格外刺眼。
    “菊英，你看誰來了。”葉長征輕聲說。
    肖菊英緩緩轉過頭，目光茫然地掃過葉衛東，然後突然定住了。
    她的嘴唇開始顫抖：“衛華？不...是衛東？我的衛東？”
    她猛地站起來，軍用書包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葉衛東看到裏麵露出一本熟悉的筆記本——那是葉衛華的日記本。
    葉衛東向前一步，將花放在床頭櫃上，“我聽說……他是個英雄。是葉家的驕傲。我...我也很難過。”
    這句話似乎觸動了肖菊英。
    淚水無聲滑落：“他前不久還給家裏寫了信，說他會參戰，說等戰爭結束，要把你找回來……我們一家團聚……”
    葉衛東感到胸口一陣劇痛。
    他彎腰撿起地上的軍用書包，輕輕拍去灰塵：“這個...能給我看看嗎？”
    肖菊英點點頭，突然抓住他的手：“衛東，回家吧。媽媽錯了，媽媽真的知道錯了...你大哥已經不在了，媽媽不能再失去你……”
    葉衛東沒有抽回手，但也沒有回應這個稱呼：“我……我可以偶爾來看看你們。但我有條件。”
    “什麽條件？你說！”葉長征急切地問。
    “暫時，暫時我不能答應與你們恢複關係。”葉衛東艱難地說，“我需要時間。”
    葉長征和肖菊英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眼中都閃爍著希望和痛苦交織的光芒。
    “好，好，隻要你肯回來看看，什麽都行。”肖菊英緊緊攥著他的手，生怕一鬆開他就會消失，“這個假期，你住在哪裏？吃得好嗎？冬天有厚被子嗎？”
    葉衛東鼻尖發酸，這樣的關心，他曾經體會得並不多。
    “我住在學校宿舍，一切都好。”葉衛東並沒有講他住到了徐家的事，葉家應該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已經找到了徐家的事。
    …………
    葉衛東一邊翻看著葉衛華的日記本，一邊又機械地回答著葉長征和肖菊英的一些問話。
    窗外傳來醫院廣播的聲音，播報著前線的最新消息。
    葉衛東突然意識到，盡管三年過去了，盡管有那麽多怨恨和隔閡，他們此刻卻因為一個人的離去而同樣心碎。
    “我該走了。”葉衛東合上日記本，輕輕放回母親手中，"下次...我再來看你們。"
    “什麽時候？明天？後天？”肖菊英急切地問，眼神中帶著病態的執著。
    “周末吧。”葉衛東不忍心拒絕，“你們...保重身體。”
    走出病房時，葉長征跟了出來：“衛東，謝謝你今天來。我知道我們沒資格要求你什麽，但……你媽媽真的很需要你。”
    葉衛東停下腳步，沒有回頭：“我不是為了你們。我是為了葉衛華……他是英雄，又希望家人團聚。”
    “我明白。”葉長征的聲音充滿疲憊，“無論你做什麽決定，我都...理解。”
    葉衛東點點頭，大步離開。
    走廊盡頭，他無意中回頭，看到葉長征依然站在原地，肩膀垮著，仿佛承受著無形的重壓。
    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這個曾經高大威嚴的男人，如今竟也成了一個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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