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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軟臥下鋪鋪上碎花圖案的一次性床單和枕套,拉上窗簾,便成了一方舒適而極具安全感的小小天地。
    22點,車廂熄燈,陷入一片靜默的昏曖。
    火車已經出站許久,疾馳於黑暗平原。
    程桑榆把筆記本電腦支在小桌板上,不時地敲擊鍵盤,回神抬眼,對麵床上,斯言還沒睡,正把額頭緊緊地貼在車窗玻璃上,微張著嘴,看得入迷。
    她也轉眼望去,無邊空曠的黑夜裏,極遠處有幾星燈火。
    奇妙的感覺,人也好像變成了靜夜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還不睡?”程桑榆輕聲問。
    這趟車乘坐率不高,她們所在的車廂,上鋪都是空的。
    “我好像還不困。”斯言轉過頭來,同樣輕聲細語,“媽媽我可以暫時占用你一點時間嗎?”
    程桑榆被逗笑,“跟誰學的這套官話?”
    “我想給鬱老師和孔老師帶點小禮物,但是不知道買什麽。”
    “或許你可以等我們到北京了再考慮這個問題。”
    “但是我想先調查一下他們的喜好。”
    她這套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也就程桑榆能一秒理解本質。
    她拿起放在枕頭上的手機,解鎖了遞給斯言,“隻準用半小時。”
    “遵命!”
    程桑榆撳亮一旁的小夜燈,好讓空間亮一些,手機屏幕光線不要那麽傷眼睛,隨後自己重新投入工作。
    斯言趴在床上,打開微信,從通訊錄裏搜索鬱野和孔新語的名字,發去一樣的消息。
    /
    鬱野正在打遊戲。
    STEAM上一款小眾硬核的懸疑解謎類遊戲,開了錄屏,實況會在剪輯之後,發布到網上。
    他發遊戲實況的id叫“yyyyyyyyyyyyyyyy”,很顯然是注冊時隨意起的,有500多個粉絲,單個視頻點擊量穩定在3000左右。
    他的視頻既不聊天也不解說,連闡釋性的文字都欠奉,更新頻率更是極不規律。這種情況下,還能有粉絲和點擊,全因遊戲夠小眾而內容幹貨十足,同好倘若卡關過不去,隻能將就參考他的過關流程。畢竟全網無代餐,視頻再難啃也得含淚咽下去。
    久而久之,倒也積累了十來個鐵粉,一更新就在評論區裏玩梗:16y老師又來發壓縮餅幹了。
    手機振動,鬱野瞥一眼,鎖屏狀態下,顯示微信有“1個通知”。
    暫時沒理,等過了當前關卡,起身喝水,才把手機解鎖。
    點開微信,看見浮上最頂端的熟悉的頭像,頓了一下。
    頭像出自日劇《四重奏》,極出圈的那一幀“人生易如反掌”的截圖。
    右上角數字“1”的提示紅點,仿佛狙擊手的紅外瞄準器。
    引得人心髒微懸。
    手指點開。
    【csy:鬱老師你喜歡哈利·波特還是小黃人?】
    【YE:都還行。】
    【csy:那你是哪個院呀?】
    鬱野略感不對勁。
    【YE:很久以前測的,記不大清了。應該是格蘭芬多吧。】
    【csy:我也是!】
    正要回複,對麵又發來一條,快得跟複製粘帖似的。
    【csy:最喜歡哈利·波特的哪個人物?】
    【YE:小天狼星。】
    【csy:我也喜歡!他死的時候我快哭死了!】
    鬱野確定了。
    【YE:你是斯言?】
    【csy:對呀!我媽還在加班呢。】
    鬱野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上懸的心髒也落下去。
    【YE:快睡吧。】
    【YE:小孩兒睡眠不足長不高。】
    【csy:好吧。】
    【YE:也讓你媽媽早點睡。】
    【csy:她應該不會很早睡。】
    【YE:那就讓她勞逸結合。】
    斯言發了一個咧嘴笑的表情之後,不再回複了。
    微信靜默下去。
    鬱野放下手機,看向靜止的遊戲畫麵,驟然沒了繼續探索的興致。
    /
    鬱野、卓景陽和孔新語三人有個單獨的群,是上學期一同參加機械設計大賽時拉的。
    周一上午一早,這群高頻地活躍起來。
    【孔新語:我回學校了。】
    【孔新語:給你倆帶了點老家的特產,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吃個飯?】
    【卓景陽:有有有。我跟@YE請,你想吃啥?】
    【孔新語:老地方。麻辣香鍋吧。】
    【卓景陽:還沒吃膩啊姐。】
    【孔新語:請客的人還挑三揀四?】
    【卓景陽:@YE你今晚要上課不?】
    【YE:不用。改明天了。她們今天中午才到家。】
    【卓景陽:那今天下班了我跟鬱野一起去學校找你。】
    離下班還有半小時,卓景陽就坐不住了,一會兒去茶水間摸魚,一會兒來鬱野工位上溜達。
    鬱野:“……你工作不飽和的話去找序哥領點活。別晃了我頭疼。”
    終於下班。
    鬱野想打車,卓景陽不讓,說晚高峰路上堵,坐地鐵快。
    晚高峰地鐵擠成沙丁魚罐頭,鬱野的藍牙耳機都差一點被擠掉,他看向抓著扶手,同樣被人流擠得東倒西歪,卻全程一臉迷之微笑的卓景陽,多少有些生無所戀。
    麻辣香鍋店在學校附近美食街裏,上學期三人開組會時常吃。
    孔新語西南人,口味偏重,整條美食街,也就她老鄉開的這家麻辣香鍋,稍微合她胃口——不過她光顧的頻率之高,還是會讓卓景陽和鬱野私下懷疑,她是不是收了老鄉的回扣。
    不然怎麽,一家店去二十次都吃不膩?
    兩人到店的時候,孔新語已經照著三人一貫的喜好把餐點上了。
    可能老家太陽毒辣,曬得孔新語皮膚黑了兩分,笑起來露出牙齒,就更顯得燦爛。
    卓景陽在她對麵坐下,把鬱野擠到了斜對麵。
    “你爺爺的病,控製住了?”卓景陽問。
    “慢性病。以後隻能慢慢養著。還好他們醫保報得多,藥一直吃也負擔得起。”
    孔新語邊說,邊把腳邊的兩隻厚實的黑色布袋,分給兩個人。
    “辣椒醬、醃菜和幹豇豆,都是我們家裏自己做的。”
    卓景陽掂了掂自己的,又掂了掂鬱野的,“……怎麽我的輕一點?”
    “你不是不喜歡吃幹豇豆嗎?就沒給你裝。”
    “我不吃,我媽和我妹妹可以吃。”
    “……那又不早點說。”
    鬱野:“我跟你換?”
    “……不好吧。”卓景陽一臉期待。
    鬱野徑直把他的那隻拿過來,自己的這隻扔過去。
    卓景陽嘿嘿一笑。
    卓景陽注意到孔新語腳下還有一袋:“那給誰的?”
    “給桑姐——就我和鬱野做家教的那家。”
    卓景陽和鬱野的表情同時起了微妙變化。
    卓景陽是為“我和鬱野”這個措辭。
    鬱野是因為“桑姐”這個名字。
    鬱野:“你什麽時候送去?”
    “晚上。”
    “……已經聯係好了?”
    “對呀。桑姐還約我吃晚飯呢!我不是先跟你倆約好了嗎,就沒去。”孔新語喝口冰水,看向鬱野,“你適應得怎麽樣?要是還是教得不樂意,我就跟桑姐打聲招呼,換我繼續?”
    鬱野平聲說:“我什麽時候說過不樂意?”
    卓景陽和孔新語異口同聲:“拜托你去試課的時候。”
    鬱野:“……”
    卓景陽:“但他現在去得挺積極的。”
    孔新語:“我就說了你會喜歡桑姐她們一家人吧!我寒假的時候手頭缺錢,桑姐知道了毫不猶豫先給我預支了20個課時的工資,我連合同都沒跟她簽的,她也不怕我跑了。”
    “你能跑哪裏去?真跑了去我們學校教工處一鬧,你就出名了。”卓景陽笑說。
    “……可她一個單身媽媽很不容易,自媒體收入又不穩定,她們工作室賬號,也是今年上半年才真正有了起色的。”
    鬱野端起水杯,垂眸淡淡地說:“我繼續教就行。暑假都要結束了。”
    “你不用勉強……”
    “我沒有勉強。”
    “你的表情就很勉強。”
    “……”
    卓景陽:“他一直麵癱臉你又不是不知道。”
    孔新語哈哈大笑。
    這頓晚飯,鬱野吃得心不在焉。
    不過反正三人組有兩個話嘮,他說不說話,對話題的推進毫無影響。
    吃過飯,鬱野買了單,卓景陽轉來一半的錢,鬱野幹脆地收了。
    三人走到店門口,商量去處。
    孔新語聽說鬱野要打車回家,問他能不能蹭一程。
    “可以。”
    卓景陽:“我也要蹭。”
    孔新語驀地看向他,目光雀躍,嘴裏卻說:“可是你家都不在一個方向。”
    卓景陽飛速想了一個借口:“我……我回公司加班。”
    鬱野:“……”
    車到了,鬱野果斷坐副駕,把後座讓給兩個遲鈍的笨蛋。
    車先開到科技園,卓景陽下車時欲言又止。
    孔新語看他:“你加班到幾點?”
    “不知道,九……十點吧。”
    “那一會兒我過來找你。”
    “找,找我?”
    “你不是說你們園區旁邊有家夜宵好吃嗎?”
    “哦……對。”卓景陽嘴角上揚,“你忙完了給我發消息。”
    車重新啟動。
    沒了卓景陽,鬱野和孔新語之間,就仿佛天然地少了一座橋梁,聊天要費力得多。
    如果不是極有必要,兩個人都懶得開口。
    車開到了枳花西路。
    孔新語拉開車門,卻見鬱野也在做同樣的動作。
    “……你不是還沒到嗎?”
    “跟你一起上去一趟。”鬱野平靜解釋,“落了東西。”
    孔新語不疑有他地點點頭。
    孔新語給程桑榆準備的特產,比給兩個男生的更具分量,鬱野見她拎得有點費力,主動接了過來。
    沉甸甸的,十分勒手。
    “裏麵是什麽?”
    “西紅柿。”
    鬱野默了一瞬,“你帶西紅柿坐上千公裏的車?”
    “你根本不懂這個西紅柿的含金量,是那種酸酸甜甜的,有西紅柿味道的西紅柿。桑姐吃過一回,可喜歡了,說這個才是小時候的味道。你是不是覺得重啊?那我自己提。”
    鬱野手臂往後一躲,“不重。”
    一口氣上到三樓,孔新語抬手敲門。
    “來啦。”隔著門扇,裏麵隱約傳來一道女聲,盛夏的暑夜裏,像一縷涼霧一樣地躡過來。
    鬱野微微斂住呼吸。
    片刻,“哢噠”一聲,門被往裏拉開。
    冷氣同幽微香氣一道拂麵。
    女人穿一身寬鬆的苧麻套裝,像是植物染料手工染出來的淺碧色,不很均勻,卻有隨意的美感,動的時候,像一道涼悠悠的,綠植的影子。
    “桑姐!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程桑榆眼底盡是笑意。微頓,看見女生身後的男生,“你們一起過來的?”
    “對!一起吃了晚飯過來的。”
    程桑榆抿嘴笑了笑,不說什麽,招呼道:“快進來坐吧,今天天氣好熱。”
    轉身,從鞋櫃裏取出兩雙拖鞋。
    孔新語換好了鞋,說道:“對了桑姐,我給你了帶了我們老家的西紅柿。”
    程桑榆驚訝極了:“……坐車帶過來的?”
    “對。我怕發冷鏈沒那麽及時,悶壞了就可惜了。”
    孔新語伸手,要去接鬱野手裏的袋子遞給程桑榆。
    鬱野卻沒鬆手,而是看向程桑榆,說道:“重。給你放廚房?”
    程桑榆點頭:“就放廚房吧。”
    繼而目光從孔新語身上掃過,又抿嘴一笑。
    這個表情出現了兩次,鬱野自然注意到了,但不知應當怎樣解讀,有些莫名。
    鬱野走進廚房的時候,聽見斯言從房間裏跑了出來,跟孔新語打招呼。
    康蕙蘭伸手去接袋子,鬱野說:“這個重,您別閃到腰。我放灶台上可以嗎?”
    “可以可以。”
    鬱野放下袋子,康蕙蘭走過去解開,見鬱野似乎打算幫忙歸置,忙笑說:“放著我自己來就行,小鬱你出去坐吧。”
    鬱野點點頭,擰開水槽龍頭洗了手,走出廚房。
    客廳茶幾上,兩隻裝了冰檸檬水的玻璃杯,緊挨著放在一起,一杯已經見底,一杯還是滿的。
    孔新語坐在沙發上,麵前站著斯言,兩人手拉在一起,一邊晃悠,一邊聊環球影城之行,熱火朝天。
    程桑榆站在一旁,背靠著單人沙發椅的扶手,微笑看著她倆。
    鬱野出聲:“斯言。”
    斯言這才發現還有個人:“鬱老師你也來了!”
    鬱野點點頭,走過去撈起茶幾上還滿著的玻璃杯,沒有挨著孔新語坐下,而是徑直朝著程桑榆走去。
    程桑榆略感莫名,卻見他定住腳步,直接在沙發椅上坐了下來。
    有什麽拂過程桑榆反撐在扶手上的手指。
    她下意識轉頭低望,看見的是鬱野T恤短袖的袖口。
    一抬眼,對上了他的目光。
    平靜不見波瀾,很難解讀其意味。
    對視了兩秒鍾。
    程桑榆覺得不自在,此刻才察覺到,他放著長沙發不坐,跑來這邊坐的行為,有多突兀。
    他坐沙發椅,她靠扶手,突破了正常的社交距離,奇怪得不得了。於是程桑榆趕緊起身,自己去孔新語身旁坐了下下來。
    斯言跟孔新語聊了一陣,想起正事:“孔老師,鬱老師,我給你們帶了禮物!”
    說罷轉身一陣風地回了臥室,片刻,又一陣風地跑了出來,手裏多了兩隻禮品袋。
    給孔新語的那個大一些,給鬱野的那一個則更長一些。
    兩人接過道謝,暫且沒打開。
    程桑榆這時候笑說:“你們明天晚上有空嗎?來家裏吃頓飯?我親自下廚。”
    孔新語:“有有有!”
    鬱野沒有作聲。
    程桑榆看向他。
    他抬眼,目光與她對視,聲音聽來沒有絲毫情緒:“沒有。”
    氣氛微妙地冷了一瞬。
    鬱野雖然很冷淡,但其實不大會駁人麵子,今天這樣,十分反常。
    程桑榆笑笑:“沒有的話,那就我們再另找個時間吧。”
    孔新語說:“桑姐你決定就好,我都可以。”
    又聊了一陣,程桑榆問了問孔新語家裏的事。
    孔新語手機上來了條微信消息。
    是卓景陽發來了一個“暗中觀察”的表情包找存在感。
    孔新語沒回複,把手機鎖屏,又聊了五分鍾,適時終結話題,結束今天的拜訪。
    她既然要走,鬱野也找不到什麽理由獨自繼續待著,隻好跟她一起起身。
    兩人走去門口換鞋,程桑榆斟酌片刻,也跟著走了過去,笑說:“我去便利店買點東西。我跟你們一起下去。”
    鬱野有些意外,係鞋帶的動作停了一拍。
    從樓棟到小區門口,孔新語與程桑榆又聊了一路。
    兩人認識得久,比起家長與家教,仿佛更似忘年的朋友,沒有絲毫隔閡。
    鬱野始終沉默。
    到了門口,漫無邊際的話題總算告一段落。
    程桑榆笑問孔新語:“小孔你是坐地鐵還是?”
    “我坐地鐵!”孔新語指一指地鐵站的方向。
    “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孔新語點點頭,同兩人道了再見,向著地鐵站小跑而去。
    鬱野站在原地。
    他隱約有種預感,程桑榆可能是想單獨跟他說兩句話。
    果真。
    程桑榆目光看過來,朝著他走近半步,問道:“你幫我把油箱的油加滿了?”
    “嗯。”
    “那你是想我直接給你轉賬,還是我請你吃飯?”
    上回夜宵,這回開車送人。“還人情”這個措辭不準確,有點一筆勾銷的意思。隻是老是麻煩別人,她不大好意思,尤其這人還是比她小上十來歲的學生。
    鬱野目光落在她臉上。
    不比空氣更具實感的清淡目光,停留久了,卻也能叫人微妙地不自在起來。
    程桑榆正要開口,鬱野說話了:“你請我吃飯吧。”
    “好……”
    “但是我有條件。”
    “嗯。你說。”既然是請客,當然以客人的意願為先。
    “第一,餐館我選。”
    程桑榆點頭。
    “第二,就我們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