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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遇到些許荒謬,但尚在合理範圍內的事情時,似乎會出於本能地忽略其荒謬性,而強化它的合理性。
    程桑榆愣了一下,旋即理解了方才為什麽鬱野會拂她的麵子:上回吃夜宵中途說加人就加人,這回請客也要捎帶上他人一起請。
    他一定是覺得她不夠尊重他。
    程桑榆:“可以是可以……”
    鬱野等她的“但是”。
    “……但是,雖然我是個離異有小孩的中年婦女,但從生理上講,畢竟還是個女的,我想最好還是叫上你女朋友一起吧,你們挑餐館,吃什麽都行。”
    鬱野皺眉。
    她那個抿嘴笑果然是這個意思
    “孔新語不是我女朋友。”鬱野不悅地解釋,頓一下,補充道,“我沒有女朋友。”
    “啊……”程桑榆尷尬極了,“抱歉抱歉,我搞錯了,我以為……”
    不過想想也是,依照鬱野的個性,小孔真要是他女朋友,他肯定會送她去地鐵站,哪裏會留在這裏掰扯些有的沒的。
    “你這周幾有空?”鬱野不想叫她糊弄過去,乘勝追擊。
    “周六吧。斯言和她同學去看電影,我應該有空。”
    “晚上?”
    “嗯。”
    “那周六下午5點,我過來找你。”
    “要一起去?你把餐廳地址發我就行。”
    “有點遠。開車方便點。”
    程桑榆比了一個“ok”的手勢。
    鬱野掏出手機,打了一輛車。
    程桑榆:“那我上去了?”
    鬱野點點頭:“明天見。”
    程桑榆轉身往裏走去。
    鬱野回頭,注視她穿行於樹影燈火間的身影。
    他知道自己還沒有完全弄清楚,所以還需要一再地確認,吸引他的究竟是什麽。
    可這個確認的過程,又怎知不是一種清醒狀態下的“自投羅網”?
    到家,鬱野帶阿加莎到小區裏玩了一會兒,回去之後洗過澡,再回到書房,把斯言給他挑的禮物打開。
    禮品袋裏是一隻黑色紙袋,印著燙銀的“Harry Potter”的lo。再打開是深藍色禮盒,海綿襯墊,裝著一支魔杖。黑色杖身,造型簡單,刻有繁複古奧的花紋。
    是小天狼星·布萊克的魔杖。
    鬱野拍了張照片,發給程桑榆。
    【YE:很破費。】
    等了片刻,沒看見回複,他丟下手機,擦幹頭發,去廚房冰箱裏拿了瓶冰水,再回到書房時,手機上多了兩條新消息通知。
    一邊喝水,一邊上滑屏幕解鎖。
    【csy:[圖片]】
    【csy:這個不破費?】
    圖片是那本《綠山牆的安妮》立體書娃娃屋的照片。
    那是1994年出版的中古版本,其價格與互動魔杖大致相當。
    她真的很在意不要欠人人情。
    鬱野手指停在對話框許久,不知道回複什麽。
    把手機鎖屏,往桌上一扔,隨意從黑胡桃木的書架上取了一本書,在一旁的沙發上躺下。
    書看不進去。
    身體往下滑,頭頸枕在扶手上,拿攤開的書本蓋住臉。
    /
    周二和周三,鬱野去給斯言補了兩次課。
    他授課不按書本編排的順序來,而是根據斯言已經掌握的知識結構,做框架銜接。
    譬如三年級下學期在第二章學了除數是一位數的除法,那麽就可以直接銜接四年級上學期第六章除數是兩位數的除法。
    好比在搭建好的地基上砌牆,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
    然而這兩天,程桑榆都在加班,他即便留下來磨蹭地吃了夜宵,也沒等到她回家見上她一麵。
    周四帶阿加莎去江灘,斯言練習滑板,也是去跳廣場舞的康蕙蘭帶她去的。
    斯言玩滑板時似乎變了一個人,冷峻專注,什麽都敢挑戰,一如她的星座,一隻蟄伏生長的幼獅。
    鬱野帶著阿加莎溜了一圈,回到斯言練習的地方,她正好停下來稍作休息。
    旁邊一個賣冷飲的小攤,支了兩張遮陽傘。
    鬱野請她喝點東西,她走過去拉開冷飲櫃,又瞥見了裝雪糕和冰淇淋的冰櫃,轉頭問他:“鬱老師,我想吃冰淇淋。”
    “你媽在這裏的話,準你吃嗎?”
    斯言搖頭。
    “那我也不能讓你吃。”
    “……好的吧。”
    斯言拿了瓶蘇打水,在椅子上走下。
    鬱野牽著阿加莎,坐在她斜對麵。
    “你媽媽明天加班嗎?”鬱野問。
    “她這周都要加班。”
    “周六呢?”
    “不知道。也要吧。”
    阿加莎過來蹭鬱野拿著純淨水瓶的手,鬱野從背包裏拿出折疊水碗,把剩下的半瓶水倒進去,放在它麵前。
    沉默了一會兒,鬱野忽然問道:“你媽媽她……離婚之前是不是沒上班?”
    “嗯。”斯言腳跟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水泥地麵,“她大學畢業工作沒到半年就有我啦。姥姥說媽媽那個時候吐得很厲害,很辛苦,沒辦法兼顧工作,隻好先辭職了。”
    “你出生以後呢?沒有重返職場?”
    “姥姥說我8個月就出生了,是早產兒,三歲之前身體素質特別差,經常生病去醫院,我媽媽不放心把我一個人留在家裏。後來我上幼兒園,她才有空出去。但是沒有找到很好的,因為她沒有工作過,人家不要她。我爸爸那個時候,已經可以掙很多錢了,就勸她不要再找了,反正也沒多少工資,不如照顧好家庭……但是,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們開始經常吵架。”
    “吵得很凶?”
    “……其實沒有當著我的麵吵,但是他們在陽台或者廁所裏吵的時候,我是可以聽到的。”
    鬱野“嗯”了一聲。現在的房子,隔音這麽差,樓上挪個椅子都能聽見,又哪裏有不透風的牆。
    “那個時候感覺很害怕,也不知道他們在吵什麽。好像是上一年級的時候,我突然就聽懂了,我爸怪我媽媽花錢太快,可是她半年沒給自己買過一次新衣服,那些錢都是給我花的……”
    斯言低著頭,無意識捏著手裏的蘇打水瓶,臉上有愧疚的神色,聲音也低沉下去:“有一次,我爸喝了酒回來,又把我媽媽罵了一頓。我過去抱她,跟她說樂高我不要了,讓她退掉,那天她抱著我哭得好傷心……我現在才懂,和樂高沒關係,和錢花在誰的身上,也沒關係。”
    隻和她自己不能掙錢有關係。
    人天生慕強,隻會尊重那些可以創造價值的人。
    可是在家庭這個封閉的單位裏,為維護家庭的日常所創造的勞動價值,卻往往不會被承認。
    “後來,他們就離婚啦。”
    “你沒反對嗎?”
    “他們說是吵架,其實更多時候,都是我爸單方麵朝我媽發脾氣。他工作不順就會回家找茬,對我是笑眯眯的樣子,對我媽媽又是另外一個樣子。那個時候我想,如果離婚可以讓我媽媽不受氣的話,那麽離婚也沒關係。”
    鬱野看著斯言,一時沒有作聲。
    如果斯言能夠感知到的語言暴力,烈度為三級的話,那麽極有可能,實際的烈度能夠達到十級。
    作為媽媽,她天然地承擔了緩震材料的作用,吸收了那些,會對孩子造成極大創傷的衝擊。
    “現在我知道了,他們離婚是一件超級正確的事情。雖然現在我媽工作很忙,但是我喜歡看她特別有幹勁的樣子。不會有人再管她錢是怎麽花的,她可以隨時出去跟簡阿姨一起吃飯,可以給自己買很貴很貴的新衣服,也可以買隻開四天就會謝的玫瑰花。”
    “她很了不起。”鬱野說,“因為她把你養得很好。”
    偶爾太過懂事以至於習慣性委屈自己,也是過去的影響沒有完全消除幹淨的緣故。但完全可以想象,假以時日,程斯言會變成怎樣自信耀眼的模樣。
    “那你的媽媽也很了不起。”斯言笑說,“因為鬱老師你也很好。”
    鬱野低下頭去,眼睛藏匿於陰影,過了半晌,沒什麽情緒地“嗯”了一聲,伸出手去,摸一摸阿加莎的腦袋。
    斯言歇過之後,繼續練習。
    鬱野仍舊坐在原地。
    公園廣場人潮如織,他的影子孤零零地棲息在他腳下。
    阿加莎仿佛感知到了什麽,挨過來蹭一蹭他的褲腳。
    他伸手摸了摸,“乖。”
    手機驟然振動。
    很意外,是程桑榆打來的語音電話。
    鬱野呼吸放緩,接通:“喂……”
    那頭一片嘈雜,程桑榆剛說了一個“喂”字,就有另一道聲音響起:“鬱同學,我是簡念,你還有印象吧?”
    “你好。”
    簡念的語氣十分正式:“突然給你打電話有點冒昧,不好意思,是我讓桑榆打的,想問你,能不能幫我們一個忙。”
    “你先說。”
    “我們原定周六拍攝的有個演員違約了,去了別的劇組,我們今天視頻麵了幾個,外形都不大過關,想請問你願不願意來客串兩集?”
    鬱野還沒出聲,聽見程桑榆在那邊勸:“我們還是再找別的吧,明天不是還有一天時間嗎?鬱野就是普通學生,露臉了萬一影響到他的學習和生活……”
    “所以不是還在問嗎?”簡念聲音又靠近了,“片酬我們會按照市場價上浮50%支付,拍攝時間是周六上午八點到晚上八點……”
    “能否麻煩你讓我和程桑榆單獨說兩句話。”
    “哦,好……”
    過了一陣,那邊的嘈雜消失了,程桑榆的聲音重新響起:“喂。”
    “你們周六晚上八點收工?”
    “本來是計劃周五拍的,場地沒有協調到位,改到了周六。”話音稍頓,“不過你放心,我不會爽約的,工作我都安排好了,到時候我會提前走。”
    “……我以為你打電話過來,是為了放我鴿子。”
    程桑榆聲音帶笑:“我們新招了兩個人,有些事可以放手給下麵去做。我想你訂餐館肯定也麻煩,能不改期就盡量不改期。”
    鬱野低下頭去。
    心髒裏好似有一粒火焰,在寂寥又璀璨地燃燒。
    “我是經常被人放鴿子的體質。”鬱野低笑一聲。
    “那你下次,被人爽約了就去買一張刮刮樂,包你中大獎。”程桑榆也跟著笑了笑,緊接著說回正題,“客串的事,你不用勉強,你畢竟是素人。我不好跟你保證你出演之後,生活會不會受到影響,所以……”
    “剛剛有一秒鍾……”
    “嗯?”
    “我懷疑你和你閨蜜,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聯手給我量身定製了一套殺豬盤。”
    “……你是不是有點記仇啊,你天蠍座嗎?”幾分無語的語氣。
    鬱野勾一勾嘴角,“確定8點能收工?”
    “我們現在拍攝流程很標準化了,每一環時間把控很嚴格,即便是超時,也不會超過一小時。”
    忽聽阿加莎興奮地“汪”了一聲,從地上站起來。
    鬱野抬眼望去,整點到了,音樂噴泉開始噴水。
    鬱野拽一拽牽引繩,起身,“好。我答應了。”
    /
    開工是在八點,但化妝要早於這個時間。
    程桑榆六點起床,六點二十出門。
    開車買兩杯咖啡,再去泊月公館接人,到片場大約七點,留足一小時時間試妝和化妝,應當比較充裕。
    走到一樓,推開黑漆的鐵門,往外一看,倏地定住腳步。
    鬱野就站在樓棟對麵的那棵梧桐樹下。
    昨晚與他溝通細節,造型師建議如果有白色襯衫的話,自己穿過來更好,劇組雖然有,不見得合身。
    此刻,他身上穿著白色襯衫與黑色西褲——想象不到作為學生,有什麽場合需要他準備這樣正式的穿著。這一身極其合襯,把他的年齡感稍往上提了提,卻更顯出一種霽月清風的清貴,現實中她沒在第二人身上見過。
    演他們這部劇的男主角,而今稍有名氣的男網紅,都稍遜一籌。
    風搖影動,晨光如水灑落在衣服上,帶著斑駁微涼的綠意。
    程桑榆失神數秒。
    鬱野看過來:“早。”
    “你怎麽……”
    “今天到家可能比較晚,所以早起先把狗遛了。”
    程桑榆點頭,“那去吃早餐?吃完我們過去正好來得及。”
    “我買了。”
    程桑榆看他,他一隻手抄在長褲口袋裏,另外一隻手空空如也。
    “在車上。”鬱野說。
    “那我去把車開過來……”
    “坐我的吧。方便一點。”
    程桑榆愣了一下,“你開車過來的?”
    “嗯。”鬱野沒給她繼續思考的時間,已經邁開腳步往外走去了。
    枳花西路是條狹窄的雙行道,沿路停滿了機動車,一直在樹影下走了六百多米,鬱野從口袋裏摸出鑰匙按了一下。
    程桑榆循聲望過去,看見一部黑色的吉普牧馬人。
    她本來做好了會看見保時捷跑車的心理準備,還好並沒有誇張到那種程度。
    “你家裏的車,還是……”
    “我的。18歲生日禮物。”
    鬱長河自認為對待三個孩子一視同仁的方式:給小兒子和小女兒足夠多的愛和陪伴,給長子不愁花的錢。
    “沒見你開過。”
    “自行車更方便。”
    這部車顯然開得很少,內飾成色非常新,也沒什麽個性化的裝飾。
    “平常停在哪兒的?”
    “車庫。”
    “怎麽不開出去玩?”
    “沒空。既要實習,又要做家教。”
    程桑榆笑了。
    杯托裏放著兩杯咖啡,鬱野遞過來尚且溫熱的三明治。
    “你不吃嗎?”
    “吃過了。”
    程桑榆揭開三明治的包裝,“你遛了狗,還吃了早餐,那你幾點起的?”
    “五點。”
    “這麽一點酬勞,你也太拚了。”
    鬱野不說話。
    程桑榆咬一口三明治,“台詞你背下來了嗎?”
    “背了。不過我沒演過戲……”
    “沒事。大家都沒什麽演技,你能台詞念出來不卡殼就行,不行我們可以後期配音。”
    片場開過去半小時左右。
    那是租借的一棟富麗堂皇的別墅,大理石地板光可鑒人,客廳懸吊幾米長的水晶燈,兩架樓梯一左一右地通往二樓平台,足夠浮誇,足夠貼合一般刻板印象裏的豪門貴族。
    客廳的沙發和茶幾,都鋪上了塑料保護膜,大約是怕弄髒了要賠償。
    一樓靠落地窗位置,兩張可折疊的長椅支開,成了一個臨時的化妝台。
    進門之後,程桑榆便領著鬱野飛快朝化妝台走去:“琪琪,‘顧星燃’的演員到位了,你先給他試妝。”
    一時間,所有人都轉頭望了過來。
    鬱野沒試鏡,除了程桑榆、簡念和小周,其他人都沒見過。但簡念說,包帥,見了就知道了。
    此刻見到本人,大家都在想“包帥”是個什麽蒼白無力的形容詞。
    他演跟男主假裝雄競的私生子弟弟,男主還有什麽勝算?
    琪琪先回神,把椅子上堆著的衣服掃到一邊,給人騰出位置。
    鬱野坐了下來。
    琪琪:“請問怎麽稱呼?”
    “鬱野。”
    “鬱老師……麻煩你稍微往前麵挪一點。”琪琪有幾分緊張。
    鬱野配合地挪了挪椅子。
    程桑榆走過去跟各部門核對準備進展,順手攔了攔正打算偷拍鬱野的某個工作人員,不認可地搖搖頭。
    那人吐吐舌,把手機收了起來。
    任由琪琪往臉上刷粉底液,鬱野在鏡中追逐程桑榆的身影。
    片場的程桑榆很不一樣,嚴肅、冷峻、高效——玩滑板的程斯言,原來遺傳的是她的這一麵。
    片刻,程桑榆把掛著一排西裝外套的衣架推了過來。
    定住腳步,走到琪琪身旁,抱住手臂,歪著頭打量著鬱野。
    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微微皺眉,忽然俯身湊近。
    鬱野呼吸與心跳一同罷工。
    幾能感覺她的鼻息,輕緩拂過的微微氣流。
    後頸緊繃,搭在扶手上的手無聲攥緊。
    目光不知道應該落在那裏,隻好停駐在她的眼下。
    這個瞬間漫長到好像不會結束。
    程桑榆終於退回原處,轉頭問琪琪:“粉底液是不是深了一點?”
    “給男演員用的這已經最白的色號了。”
    “那不要撲這麽厚,他皮膚好,又沒什麽瑕疵,厚了太假麵不好看。”
    “好,我改一下……”
    程桑榆目光往下一瞥,這一回是落在了鬱野的嘴唇上。
    琪琪:“鬱老師自然狀態唇色就蠻好看了。”
    程桑榆:“我知道。你給他壓得沒血色一點,更符合顧星燃那種陰暗爬行的個性。”
    “好。”
    程桑榆點頭。
    琪琪:“放心交給我吧桑姐。包好看。”
    程桑榆退後,去挑衣架上的西裝外套了。
    鬱野如溺水許久,輕緩地呼出一口長氣。
    白皙的耳朵紅得透明,像拿光照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