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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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見臣工前,晏緒禮又把來壽叫到殿裏,沒來由地甩給他一通吩咐。
    句句都沒提是誰,可來壽聽著,卻像是句句不離玉芙。
    來壽聽罷終於確信,昨兒在園子裏挨呲噠的人,果然不是他。那便妥了,左右誰惹的氣誰去平。他巴巴兒地湊上去說和,還沒得討主子嫌呢。
    躬腰送走萬歲爺後,來壽揣袖立在廊簷下頭,一眼瞧見要出門的金保,便拖長音叫喚道:
    “金二總管——”
    聽見來壽叫他,金保隻好腳後跟打個旋兒,轉頭來到台階底下,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奴才給大總管請安,您吉祥。”
    金保是乾明宮的司刑太監,平日走到哪兒,都受人巴結奉承。可卻因掛著個副總管的銜兒,不得不比來壽矮上一頭。金保自恃勞苦功高,對來壽這個禦前一把手,素來是麵服心不服。
    “奴才方才去後頭一趟,料理了個嘴沒把門兒的狗東西。您瞧奴才這身血腥……可得趕緊回屋換身衣裳,等會兒還要給新來的宮人說規矩呢。大總管可有什麽話兒,想托奴才一並交代的?”
    沒等來壽開口,金保就徑自念叨些有的沒的,分明是故意要跟他擺款兒。來壽心中冷笑,不陰不陽地哼道:
    “咱家自是信得過二總管的本事,又哪兒敢吩咐您呢?隻是方才主子爺有口諭——”
    見來壽搬出皇帝口諭,金保笑臉兒一僵,沒奈何敗下陣來。趕忙灰溜溜地跪倒階前,磕頭應聲道:
    “奴才聽旨。”
    辰時二刻,尚盈盈拎上包袱,由尚宮局女官引著,一路行至乾明宮中應差。禦前最重規矩體統,早已將各人住處事先分配。免得新宮人們挑挑揀揀,耽擱時辰。
    昨夜與巧菱等人話別時,大夥兒都道:玉芙本就是有頭有臉的管事,如今分去禦前,多半要提拔成掌事姑姑。
    此時推門一看,果然不出所料。
    屋內南北兩側各擺著一張臥榻,應是兩位大宮女同住。比起要擠大通鋪的小丫頭們,自是強了不少。
    見北榻上擺著個花布包袱,尚盈盈猜著同住之人已先占了位置,便自覺地去南邊拾掇起來。心中大石剛要落地,卻聽背後傳來一聲尖刻質問:
    “你怎麽在這兒?!”
    聽出這聲音甚是耳熟,尚盈盈眉心微蹙,望向門外的鵝蛋臉兒宮女。
    這宮女名叫鶯時,從前侍奉的胡婕妤,與潘才人很不對付。主子們搶陽鬥勝,連帶著底下宮人也互相嫌惡。
    如今胡婕妤和其他沒生養的小嬪禦一起,都被打發到皇寺吃齋念佛去了。雖說日子過得清苦些,但好歹沒丟了性命。而尚盈盈的舊主,生前就是個才人。因著從葬大行皇帝有功,這才追封的太嬪。
    可那又有什麽用呢?人死如燈滅,左不過是一抔黃土。閻王老爺麵前,誰又比誰尊貴?
    鶯時暗自撇嘴不屑,叉腰站在門上,拿鼻孔看人道:“早知這屋裏有你,我還不如換去隔壁住了!”
    尚盈盈低歎一聲,腦中也不禁嗡嗡作響。實在沒料到自己如此點兒背,竟是和這冤家同住一屋。日後她若想搽粉,還得費心避人耳目。
    三兩下將衣角捵平,尚盈盈抬步朝屋外走去,見鶯時仍堵著去路,便沉聲提醒道:
    “鶯時姑娘,眼下時辰不早了,咱們還得去後殿聽吩咐,您且借光兒讓讓吧。”
    “用得著你在這催魂兒?”
    鶯時一抬下巴,對尚盈盈的態度很不滿意,頓時又嘖嘖諷刺道:
    “一個才人身邊的小管事,竟也能調來禦前伺候,果然是背靠大樹好乘涼。隻是玉芙姑姑這般有能耐,怎麽當初保不住您潘主兒的命啊?”
    尚盈盈本不想搭理鶯時,聞言卻眸光一厲,半分不讓地回斥道:
    “你說的那是什麽渾話?”
    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尚盈盈從不輕易與人爭鋒,但若以為她是泥性兒好揉搓,那可就想岔了心思。
    不等鶯時再張嘴,隔壁驀地傳來撲哧一聲笑。顯然是有人立在旁邊,瞧了半晌熱鬧。
    “可不是麽?”
    那發笑的宮女掏出帕子,先是掩了掩嘴唇,又跟著幫腔道:
    “鶯時姑娘這話忒不謹慎,萬一傳去老天爺耳朵裏,兜頭劈個響雷下來,您不就擎等著吹燈拔蠟了?須知人要想活得長遠,氣性還是得小點兒才好。”
    潘太嬪好歹是為先帝殉葬,甭管眾人心裏是怎麽想的,但麵上提起來的時候,嘴巴裏都得放恭敬些,否則就是大不敬的罪過。
    忽然遭墨歆排揎一通,鶯時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的,卻難得沒有還口。
    按宮中舊例,禦前統共有四個一等宮女,底下人皆尊稱“姑姑”。
    姑姑們各自帶著五六個小丫頭,分管茶膳、針線、內庫、灑掃、漿洗等處。但甭管怎麽分派差事,都是兼管茶水的那位最常去禦前露臉兒,故而也是四位姑姑裏的總領。
    瞧墨歆說話這架勢,分明已是拿自己當總領姑姑,理所當然地教訓起她來了!
    鶯時心中氣得不輕,可她不敢跟墨歆硬碰硬,隻能翻了個白眼,擰身扭走了。
    與鶯時相識這麽久,尚盈盈難得見她低頭服軟,倒不禁好奇起眼前宮女的來頭。
    墨歆雖也性子高傲,但她多少會做些麵子功夫。睨了尚盈盈一眼後,墨歆覺她相貌平平,沒什麽威脅,便主動邀請道:
    “跟我同住的那位先走了,咱倆便也結伴兒過去吧?”
    尚盈盈正有此意,自然含笑答應。路上沒幾句話的功夫,便盤清楚了對方底細。原來這位墨歆姑娘姓李,正是聖上保母李嬤嬤的親侄女,難怪鶯時不敢跟她嗆聲。
    雖然各人差事還沒指派下來,但有李嬤嬤這層關係在,想來這奉茶大姑姑的位子,應當非墨歆莫屬。
    等走到地方一瞧,新來的宮人們已站了滿院子。略懂事兒些的小宮女,已經瞅準神氣有派頭的姑姑開始巴結。尚盈盈不欲應付眾人,便從墨歆身邊悄悄溜走,自己往角落裏躲了躲。
    正當眾人窸窣低語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記拊掌聲。
    金保換了身茶駝色蟒袍,手中盤著兩顆瑪瑙珠子,正慢悠悠地從門口晃進來。身後跟著一排持棍的大力太監,端的是威風八麵。
    見眾人都識趣兒站好,金保這才坐到官帽椅上,清了清嗓子,聲口兒尖細地自報家門:
    “咱家姓金,是這乾明宮裏的司刑太監。底下人都諢稱咱是‘金總管’,或者‘二當家的’。”
    抬手製止要欠身的眾人,金保掃視一圈,佯笑道:“當然了,你們這些宮女裏頭,還有四位要做掌事姑姑。咱們一個秩銜,您也用不著跟我請安問好兒。但日後若犯了大小錯處,該挨打的、該受罰的,那都得照規矩辦!姑娘們好麵子,總想求咱家手軟通融。今兒個咱家醜話說在前,就送您倆字兒——沒門!都聽明白了嗎?”
    墨歆站在前頭,正對著金保,聞言最先福身應聲。眾人連忙齊齊跟上,神情皆較方才拘謹不少。
    隻是幾句宮裏慣用的下馬威,倒還不至於唬住尚盈盈。她剛直起身子站定,耳朵裏卻鑽入一道細弱顫音。
    尚盈盈餘光一瞟身側,隻見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宮女,應是剛出來當差,不曾見過這陣仗。瞧金保凶神惡煞的,嚇得她臉都快沒人色兒了,仿佛已經被笞棍掄上了身。
    “萬歲爺最看重的,就是奴才們的忠心。”
    說到此處,金保撂下手中把玩的血紅珠子,竟霍地一下站起身來,拔高聲調道:
    “你們都記住了,這兒可是乾明宮!膽敢在萬歲爺眼皮子底下,與宮外私相授受、互通有無的,那都犯不著驚動宮正司,隻要主子爺一擺手。嘿!亂棍打死了算完。”
    話音剛落,一股濃重血腥味撲鼻而來,直直衝上眾人天靈蓋。
    尚盈盈抬眼看過去,隻見兩個大力太監從後頭架出個宮人,在院中拖出長長一條血道兒。
    那人身後已被捶打成爛肉泥,大片暗紅色髒汙在太監袍子上,顯然是斷氣了。
    瞧見眾人麵如金紙,金保心下滿意,抬手一指那不成人形的小太監,喝道:“今兒可巧有這賊殺才做例,你們可都睜開眼睛,仔細瞧好了。管不住嘴巴,這就是下場!”
    這小太監早不殺、晚不殺,偏趕在這裉節兒上,可不就是儆給滿院的猴兒看嗎?
    尚盈盈咬著牙吞咽,忍住舌根底下的嘔意。見身旁那小宮女駭得快厥過去,忙往她虎口上掐了一把,勉強叫她醒過神來。
    從眾人眼前拖走屍身後,立馬有小太監端水一潑,跪在地上洗刷穢血。眨眼的工夫,青石板上便血跡全無,仿佛方才什麽都沒發生過,卻更令人心中惡寒。
    金保雙手叉腰,提了提鞓帶,繞圈兒打量著眾人。瞧著火候兒差不多到家,也是時候辦主子爺的吩咐了。
    “宮女在禦前當差,從頭到腳都得端莊齊整,這樣才能顯出咱們乾明宮的氣派。”
    金保將簟把子握在手裏,“咚”地敲了下桌子,疾言厲色地罵道:
    “十來歲的姑娘還留頭簾兒,是拿自己當外頭的小蠢雞子呢?打今兒起,你們這些碎發絲兒,全給咱家抹上刨花水,利落地攏到鬢上去,一根都不許掉下來。”
    尚盈盈原隻是筆管條直地站著,此時不禁有些心虛,忙把臉兒埋低了些。額前劉海兒愈發垂覆下來,將她眸中困惑之色遮去大半。
    ——禦前規矩竟這麽嚴,連宮女們如何梳頭都要管?
    哪知這還不算完,金保氣兒都沒喘,下一句就立馬跟了上來:
    “還有!宮裏既賞你們四季衣裳,那就自己挑合身的穿,腰上該係絛子的就係,提起精神氣兒來。別做出那副鬆鬆垮垮,提溜兒遢邋的難看樣兒,活像披了張破麻袋。”
    此話一出,可真叫尚盈盈脊背發僵。她都不禁納悶兒,怎麽每句話都點得這麽準,活像指著她鼻子在罵?
    “往後再有那熊瞎子戴花,胡亂打扮的。您也別勞動咱家吩咐,自個兒趴去廊子的滴水下頭,等著吃竹板子!”
    雖不知萬歲爺為何要管這些,但金保牟足了勁想表忠心,自然要把這事兒辦得妥妥帖帖。隻見他瞪著眼四處踅摸,打算挑個宮女拎出來,當著眾人的麵殺雞立威。
    忽然睨見人堆兒裏有個宮女,堪稱十分典型,金保立馬來了勁頭:
    “你——”
    金保快步走向角落裏,扯著副雞嗓子叫道:
    “就是你,抬頭!”
    簟把子猛地懟到眼前,尚盈盈心頭一跳,隻好依言微微抬首。急忙思索對策之餘,心裏還禁不住想苦笑。
    “你叫什麽?”
    金保卻不欲廢話,隻轉了轉握竹棍的右手,活動開手腕筋骨,陰惻惻地問她名字。